之一
在超市遇到貝揚古,我穿著一條沒有個性的棉裙,頭上別著一根簪子,左腮上還有一顆頑強的痘痘,氣質(zhì)介于瀟灑和邋遢之間。他不再蓄須,穿著圖案艷麗的T恤衫和夾腳拖,一望便知是有了年輕的伴侶,在忙不迭地攀扯青春的尾巴。
我們親切地交換了意見,對近期的物價、天氣和地鐵、航班準點率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會面的氣氛融洽和諧,中途他身后繞出一個姑娘,扭股糖似的附在他手臂上。
他介紹說,葉小翠。
翠姑娘水蛇腰杏仁眼,從上往下看,眼睫毛能戳瞎你的狗眼;從下往上看,鞋面能刺破你的苦膽。忽略浮表的過度裝飾,姑娘的五官底子不錯。如果不是鐘婳婳在我右手邊一路直眉瞪眼地盯著小翠姑娘,這次重逢可以說是接近完美。
我說,你討厭這女孩兒呀,人家都走了,你眼神里的殺氣可以釋放了吧。
她說,哼,我剛在貨架上找了半天,原來最后一盒小熊餅干被她給拿走了。她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然后盯在我臉上說,你不生氣呀。
我說,我又不愛吃小熊餅干,我生什么氣。
她說,也不知道貝揚古那么奉承她是為什么?
我說,人家年輕貌美嘛。
鐘婳婳撇撇嘴說,年輕女孩子當然是好看的,她也就是一般女孩子那種好看,沒什么突出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年輕。
我說,看這些包包,比起上一季,有何突出之處,除了夠新,你還不是一樣趨之若鶩。
她點點頭說,看來你是真不在乎貝揚古了。
我說,個人有個人的本分,現(xiàn)在啊,輪不到我在乎貝先生。我該在乎的另有其人。
時移世易。
初識我曾經(jīng)問過他,你在乎我嗎?
他說,在乎,在乎生命一樣在乎你。
要分手的時候,我說,你不是說過你在乎生命一樣在乎我嗎?
他說,我允許我的生命有殘破。
他沒有前兆就離開了,我還是勉力地活著。那時候真是年輕,晚晚睡不著,可第二天額頭仍是光潔的;每天三杯咖啡,胃也居然沒有造反。只是心里忽一下荒涼得能長出草來,忽一下燥熱得如同赤地千里。我仍然在吃飯,開會,聊天,寫報告。遇到橫穿馬路的人會罵一句shit。看到海報上美麗的小腿會吹口哨說“哇噢”。坐在電影院里看到The End仍會哭泣。聽到營養(yǎng)不良的笑話仍然會笑。黃伊仟這個人看起來還在,但是魂魄被打散了,特別是夜深的時候,心簡直有分崩離析的勢頭,創(chuàng)口刺啦刺啦,有長出裂縫的聲音。那時候我想:這個裂縫要么會給時間焊死,要么會顫顫巍巍紅艷著,每一季開出一片桃花。
那個冬天冷得出奇呢,晚上鐘婳婳常常會從她的房間跑到我這邊來,坐在我的床上咔嚓咔嚓地吃餅干,留下一床碎屑。
她說,真寂寞啊,留點兒餅干渣,要是有兩只小強來投奔,也好啊。
有一晚她抱著我說,黃伊仟,你哭了你知道嗎?你在夢里哇哇地哭你知道嗎?
她說,我本來以為你是江姐一樣的人,你看人家失戀了眼神沒有亂,連頭發(fā)絲也沒有亂。原來你忍得這么辛苦。
她正色說,親愛的,你知道嗎,神會有他的安排,春天到了,一切就會好的。
果然,神有他的安排,某個春天,張岸來了。
鐘婳婳望著我說,那些過往你都忘了吧,我這梨花一樣的心靈,真不理解你們這些冷酷的成年人,蘿卜皮一樣粗糙的靈魂。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梨花,走吧,不是要買衣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