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實驗室里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干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進(jìn)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guī)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huán),一切按照時間表進(jìn)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癥。真他媽的扯悠!真他媽的扯悠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了些煤球。我»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xué)校干嗎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干你們屎事等等。后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yǎng)基的氣味發(fā)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蘢,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伙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xué)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jìn)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fā)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qiáng)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家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么,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氣蒸蒸,這里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jīng)過。人家赤身裸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rèn)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一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wù)長,找我干什么?”
“師傅,總務(wù)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閑著。”
“真的嗎?我閑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學(xué)校衛(wèi)生,人人有責(zé)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fù)責(zé)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家伙,我才想起為什么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里呆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么。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閑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閑著”?
太陽從西窗照進(jìn)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里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jìn)來.問我在不在學(xué)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À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里,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zhí)劍,左手執(zhí)錢袋,叫他的朋友進(jìn)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xiàn)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里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