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盛這時正緊緊握著我的手,于是話怎么說怎么像個改過自新的丈夫:“誰還沒個年少孟浪的時候?再說了,我一向胸懷無私,早放她一天自由,她也好早一天尋找第二春?!?/p>
有如此高尚的男伴把臂同游,我實在是三生有幸。我追上我媽,用另一只手臂挽上她,四下望了望:“來得早了,早說也要到十月底紅葉才會褪綠染紅?!?/p>
游人并不擁擠,可我媽還是局促:“要不,回去吧?!闭f完,她匆匆忙忙就要向山下走去。
“扶住她?!蔽以诙盖偷呐_階上一個重心不穩(wěn),只好指揮莊盛。
莊盛倒是底盤扎實,一把撈住我媽的另一只手臂,于是我們?nèi)嗽谶@半山腰間手拉手地圍作了一個圓圈。莊盛一扭腰,露了露背后幾乎和他齊頭高的背包:“阿姨,不急啊,怎么咱也得把這野餐野完了再下山,裝包里真不如裝胃里。再說了,沁親手做的三明治和紫菜包飯,本來就不怎么像樣兒,真再也禁不得顛簸了啊。”
只有短暫的一瞬間,我媽僵硬的表情松懈了一下,可就那一下,我也捕捉到了。
莊盛這時正站在高我一級的臺階上,于是兩條短腿也不顯得那么短了,雖然羅圈的弧度還是那么圓潤。他的兩只手強有力地扶著我和我媽,于是粗壯的十指倒也散發(fā)著雄性的魅力。
莊盛的眼鏡沒有鏡片,于是他直直地就和我干柴烈火上了,一句“我的沁啊”蕩氣回腸地就要迸發(fā)出來。我速速找了地方鋪開野餐墊,算是潑上他一盆冷水。
直到莊盛最后一個打出飽嗝來,我媽才再一次提議回去。我心滿意足了。
莊盛儼然模范婦男,積極地收拾著餐盒果皮,還扭捏地佯裝不小心碰了碰我的手。我一掌拍開他,對他耳語道:“你低估我的年紀了。”莊盛死乞白賴,從頭到腳的關(guān)節(jié)都在扭:“為什么啊沁?千載難逢你我都空窗啊。”
“站好了?!蔽液浅馇f盛,隨后才苦口婆心,“你是不是空窗我說不好,可我不是,我心里……滿得都快溢出來了?!?/p>
莊盛站得筆直筆直的:“沁啊,你心里都是浮云,真能溢出來就好了?!?/p>
陽光突然就灼得人神志不清,眨眼間眼前的山色就和昔日雁棲湖湖畔的層巒疊嶂混為一談,都怪這該死的紅葉,拖拖拉拉,還綠得和我腦海中的青山一般模樣。周森,泰然的周森,精明的周森,多金的周森,怎么會缺了女伴?而我又怎么會自投羅網(wǎng)?什么報恩的金色的鯉魚精,上鉤的分明是我,從他不費吹灰之力拋出的第一竿開始。
下山的途中,我媽照舊是沖鋒陷陣般沖在第一個,但極偶爾的時候,也會停下來看看風景了。
莊盛體力不支,呼哧帶喘,每一步都顫顫巍巍,我只好給他當拐杖。
然后他這次是發(fā)自肺腑:“真能有個人這么扶持到老,也就不枉此生嘍?!?/p>
回到家,我倒不覺累,刻不容緩地將大金和小金撈進注滿了水的塑料袋中。我媽主動問道:“你這是……干什么?”
“總不能放生吧……”我在下意識地回答之后,才驚覺她彌足珍貴的主動。她自顧自地盯著魚,我只好繼續(xù)道,“我是說,總不能再回到雁棲湖放生吧。我打算送去魚市,看看能不能賣掉。”
“為什么要賣掉?”
她還學會了追問。我怕打草驚蛇,只好若無其事:“不為什么,就是……不想養(yǎng)了?!?/p>
我媽奪下塑料袋,咕嚕一倒便讓二金重返了家園:“我喂得挺好的?!?/p>
“喂得……挺好的?”我追上匆匆走開的她,“媽,也就是說……您想養(yǎng)它們?”
我扳過她的肩膀,亢奮得無以名狀:“您每天都喂它們嗎?您喜歡它們?您還有沒有其他喜歡的?還想養(yǎng)些別的嗎?花草、鸚鵡、貓啊狗啊的,或者更大型的,但凡您想得到的,我就買得到?!?/p>
我媽到底還是被我的急功近利驚了個適得其反,她這個時候總是有過人的力氣,不可動搖的意志,將我揮到兩米開外不過是易如反掌。然后她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雕塑般倚在窗邊,看白云變幻,看行人來去,又或者什么都沒在看。
我歡快地踱了幾步小碎步,低聲喊了聲Yes。我一絲不茍地給魚缸換了水,將仿真的水草和石子洗得清亮,而后對大金和小金竊竊私語:“你們真是我的貴人,她心里不光只有她自己了,還有了你們。我真該好好獎勵你們。”
只可惜,我根本還來不及學做它們鐘愛的大蒜口味。
我趴在魚缸前潸然淚下,連拋棄它們都困難重重,忘記他又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