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念大三的那年春天，我和綺嫂去杭州探親，一天早上，我去老師那里，他正在樓上處理要公，叫我在樓下客廳等一下?？蛷d外面是個大花園，那正是百花吐艷的時候，我就倚在窗邊欣賞著園里的景色。過了不久，聽見后面響起了腳步聲，以為是老師下來了，回頭一看，進(jìn)來的卻是個陌生人。他穿著深灰色的嗶嘰中山裝，中等身材，方臉寬額，濃眉大眼，鼻梁很直，嘴形很美，面色白里透紅，下巴青青一片，顯然是剛修過臉的。當(dāng)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時，就像一道閃光射進(jìn)我的心里，立刻感到臉紅耳赤、心頭亂跳，同時覺得這個人好像是什么地方看見過的，到底是誰卻想不起來了。為了掩飾窘態(tài)，我只好又回過頭去繼續(xù)望向窗外。他呢，既沒有退出去也沒有坐下，好像馬上就繞著客廳里的那長方桌開始踱起方步來了。又過了好一會兒，當(dāng)我等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又有腳步聲到客廳門口，我以為這一次一定是老師了，連忙轉(zhuǎn)過身來。進(jìn)來的卻是王副官。王副官對那位客人笑笑，然后很恭敬地說：“軍長，先生請你上樓去?！?/p>

“唔，好！”他口里應(yīng)著，腳步已跨出客廳，只聽見幾步樓梯聲就寂然了，我想他走樓梯一定不是一步步走上去而是越級跳上去的。他出去之后，我已無心再看風(fēng)景，隨便在門邊一張沙發(fā)上坐下，感到心慌意亂地真想跑掉了。

隨后，老師終于下來了，剛才那位客人也跟在他后面。他一進(jìn)來就很高興地對我說：“你來得正好，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比缓笾钢俏灰呀?jīng)站在他旁邊的客人說：“這位是胡軍長。”又看著客人指指我說：“這位是葉小姐。”

等大家坐下來后，老師問了我一些學(xué)校的情形以及我來杭州的事，又告訴我他中午就要去南京，因為那邊打電報來有要緊的事要他當(dāng)天趕去。最后他對我說：“這位胡軍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學(xué)問好得很，你可以多多地請教他?！比缓笥謱婇L說：“大哥，我還要上去理一下東西，你們談?wù)劙?。”說著，沒等他作任何表示就匆匆跑出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這時我已經(jīng)知道來客是誰了。原來，這幾年他已從師長升到軍長，他的樣子有點像那張照片，又有點不像，時間相隔七八年，人的樣子是會變的。我覺得他的人比照片更有精神。七八年來我一直想著他，想認(rèn)識他，如今，我們終于面對面了，我將對他說什么好呢？我能告訴他，他是我夢里的英雄嗎？我能對他表示我私心的渴慕嗎？畢竟，我已不再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學(xué)生了呵。我臉紅心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幸虧他倒很能掌握情況，老師一走，他就馬上移坐到離我較近的一張椅子上來，用溫和而親切的口吻對我說：“葉小姐，聽說你現(xiàn)在在上海念書，念幾年級了？”

“三年級?！?/p>

“念哪一系？”

“政治經(jīng)濟(jì)系?！?/p>

“呵，小姐念政治，可了不起，將來一定是個女政治家?！?/p>

“哪里，哪里，念政治是最沒出息的?！?/p>

于是他又問了我許多學(xué)校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最容易談，也最不會得罪人，慢慢地我的心平靜下來，態(tài)度也自然了。等到二十分鐘談下來，我們已不再感到陌生。后來他說要等著送我老師去車站，問我要不要一道去，我心里是想說“不”的，口里卻說“是”。那時時間還早，他提議我們先去附近湖濱公園散散步，我心里想，剛剛認(rèn)識怎么可以和他一同出去散步，正推辭間，鄭先生來了。鄭先生是認(rèn)識我也認(rèn)識胡軍長的，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聽見胡軍長說出去散步的事，連忙對我說：“來，來，我們一同出去走走。”因有鄭先生同去，我也就不再推辭了。出得門來，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從第一公園一直走到民眾教育館。

那天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鶯飛的時候，湖濱公園桃花盛開，香風(fēng)陣陣，吹人欲醉。我走在他們兩人中間，有些興奮也有些迷亂，腳步有點飄飄蕩蕩的，像走在云里，當(dāng)時忽然想到小江，很盼望能在路上忽然遇到她。她知道我對照片里的那位英雄有著一份特別的感情，假如她看見我竟真的和他在一起，將是多么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