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輕的一聲,他坐在了剛才她拍過的地方,好像訓練良好的警犬。好似是沒有席地而坐的人生經(jīng)驗,他的坐姿有點詭異,長腿僵硬地屈著,雙手撐在膝頭,卻還是盡量保持著左右對稱,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看起來像是冷凍室里一只被拔光毛的天鵝。
林輕毫不客氣地嘲笑了他一番,才一邊正鼻骨一邊說:“我從前覺得我爸很酷——就是特別有文化有見識那種酷,你明白嗎?從小到大,我家老頭子都沒打罵過我,連我逃課、欺負同學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次我惹了什么事,他都會在后面默默替我擺平。用我爸的話說,他年輕的時候為了賺錢,到處給人做孫子,活得很沒個人樣,最后連老婆都跑了。他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樣,變成一臺跑完公里數(shù)就報廢的車。他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林輕啊,錢我們可以賺,可不能被錢耍得團團轉。少年人就要活出少年人的朝氣,不然爸爸白白賺這么多錢了?!?/p>
她皺了皺鼻子:“那時候我覺得我爸說的那真是,那個詞叫什么來著?至尊名言!對,至尊名言啊!”她看了眼聽到這個成語后手指抓緊西褲、渾身都不自在的男人,奇怪道,“怎么了?”
想起他不會說話,她又自言自語起來:“后來我認識了洛基哥哥,他和我不一樣,在我還努力活得瀟灑不讓老爹失望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活得灑脫了。我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所有人都來恭喜他剛成年就接手宏基地產(chǎn),結果他和到場的記者說‘蓋房子我可不擅長,不過要是用美人們蓋溫柔鄉(xiāng)……可以另當別論’,隨后他宣布接手宏基剛收購的蘭臺,把資產(chǎn)是蘭臺幾十倍的宏基地產(chǎn)推給了他兩個還沒成年的弟弟?!?/p>
說到這里,她嘴角翹了翹:“那天的宴會照舊很無聊,我像往常一樣在休息室外面整人,那天啊……我記得是華宇信貸家的女兒,她的哭聲特別刺耳,哭得我很煩,就兇了她幾句。正好洛基哥哥過來,他看了看我們倆,卻沒有像別的大人那樣安慰她,也沒像別的大人那樣罵我,只是在沙發(fā)上坐下,沖我們倆說‘過來’?!?/p>
林輕瞇了瞇眼睛,炫耀道:“真是要多瀟灑有多瀟灑,要多帥有多帥,連華宇家的那個都看呆了,假哭也忘了,屁顛屁顛就朝著人家撲過去。”說到這兒,她得意地“哼”了一聲,“我能讓她得逞嗎?肯定不能的啊。于是我手疾眼快伸出一腳……她掉了兩顆門牙?!?/p>
她借著雨水抹了抹還在流的鼻血:“后來,所有人都去看華宇家的窩囊廢了,她嚇得嘴都合不上,也不敢告我的狀。就是那個時候,洛基哥哥第一次和我說話。我還記得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年紀不大,下手倒是挺狠”,我很怕他會告我的狀,只能裝可憐說‘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也不會在哥哥面前做啊’,你猜那時他怎么回答的?”
見對方一點要猜的意思都沒有,林輕尷尬一笑:“他當時說‘以后有我在,你還可以更狠點’?!?/p>
回憶好像條七扭八扭的河,當你以為它要奔流向海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它不過繞了一圈,是條護城河而已。
“我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們兩個責任最大。我不恨他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我只恨……”
她朝身邊的木樁子招了招手,小聲說:“你湊過來點我和你說?!?/p>
對方想了想,僵硬地向她傾了傾身子。
卻聽“咔咔”兩聲,林輕趁著他沒防御,利索地卸了他一邊胳膊。
她單手托住晃蕩的胳膊,在他耳邊譏誚:“我爸說,人生就像上公共廁所,先尿的那個往往不是尿到最后的。這是還你那天在車里干的,另外一只胳膊我下次再還?!闭f完在眾保鏢發(fā)現(xiàn)之前,把他往墻上一靠,站起來豪爽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天打得很痛快,我們下次再切磋!”然后在眾人的注目下,一瘸一拐溜了。
長長的巷子像是她面前的人生。
爸爸、洛基哥哥,我不恨你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卻深深恨著你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以后又都棄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