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道看到了大太太,蓋運昌一掃剛才的愁怨,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破例要大太太給他斟一壺酒來,要溫熱的黃酒。這時候的原桂芝已經(jīng)知道了墳地上發(fā)生的事情,知道老爺?shù)男?,這么多年來,她知道老爺?shù)男氖卤戎雷约旱男倪€清晰。她趕忙吩咐下人拿了酒,要廚房趕快炒一盤花生米,一盤辣子蘿卜條,一小碟醋泡黨參。只要是老爺一個人喝酒,從來都是三碟菜,單三不要雙,心情不好的時候,老爺一般不要黃泥燜麻雀。老爺?shù)男氖聬炘诰评?,把酒也當了一碟兒菜。蓋運昌等著端酒的空當要四太太帶了唯一的兒子蓋家生也過來。
梅卓聽說老爺要叫寶貝兒子過去,特意給兒子換了行頭,在藍緞夾襖外面套了紅色綢子馬褂,怕一路走過去經(jīng)見不得陽光,頭上還捂了一頂禮帽。蓋家生在蓋府藏得嚴實,不讓見外人,固定用兩個老媽子照顧。藏著不見人,是因為蓋運昌的面子。人活臉樹活皮,蓋運昌的兒子不該是這樣的兒子。
梅卓牽著兒子的手到了老爺?shù)奶梦荩驹诶匣毕履克蛢鹤舆M去。梅卓覺得頭上有什么東西落下來,抬了手摸了一下頭頂,卻發(fā)現(xiàn)是槐花在落英,米粒般大小的花托像下霜一樣,那種艾藥味兒的香氣灌了她一胸脯。她笑了笑,抿了抿頭,掃了一下劉海往回走。她是唯一給蓋運昌生了兒子的女人,在這個家的地位,她是再清楚不過了。一段時間老爺專寵她,她明白自己被寵是因為兒子才寵,她多么想再有一個兒子啊,一個健康的、結(jié)實的兒子?,F(xiàn)在老爺叫兒子過來,那是老爺想蓋家的寶貝疙瘩了。兒子是蓋家的香火呢,梅卓比誰都清楚,她也比誰都明白自己要想維護自己的位置怕不是這一個兒子就能維護得了的。
蓋運昌看著從陽光中晃過來的影子,說是晃過來沒有一點夸大的意思。人沖著兩邊晃,在陽光下晃了進來。
蓋家生看到坐在中堂前的爹,嘴里流著口水喊了一聲“爹”。
這個聲音即便是真實無誤的,怎么也聽不清楚那是在叫“爹”。他叫出來的時候像游魂一樣細瘦,聽上去很孤獨,也很短暫,跟正午的陽光下的寂靜倒是很吻合。
蓋運昌說:“你站著,大聲叫一聲爹我聽聽,你大聲叫,哪怕像狼一樣嚎呢,我要你大聲叫。”
蓋家生被爹的要求嚇著了,想哭,鼻子抽搐了幾下,他長這么大,爹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自己,總是護著怕什么嚇著了自己,現(xiàn)在爹突然地這樣子要求他,他不敢不叫。抬了手揉了揉鼻子,等揉下去鼻子里的酸勁時,伸了脖子,憋紅了臉喊了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