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瘦得胯骨頭露在外面。土起石揚(yáng)，災(zāi)荒遍地，亂物橫飛，人和狗搖擺著推移著，一步步走來太行山上。

山東人挖了一個(gè)地窩子住下了。夜晚，山東人到臨水的葦箔上捉螢火蟲，用葦箔編個(gè)籠子把螢火蟲罩起來照明。河蛙谷水很深，藏了魚蝦鱉子蛤蟆，沿著有石塊和水草的地方，山東人探進(jìn)身體摸魚蝦。黑幽幽處，冷風(fēng)旋來，他便癡了一樣立在某處，這樣的景致或許讓他想起了什么。起夜，頭頂?shù)男枪饨o河蛙谷鋪了一層碎花一樣的光，山東人長嘆了一口氣，一口氣出去后，幾丈長的月光下，人的影子泛著青白。夜不觀色，他的頭發(fā)和身體苦草堆似的，他的心里是興奮的，知道找到了一塊活命的土壤。勁使足了，魚蝦在肚子里先行化成了一堆排泄物，狗歡快地迎上去舔他的屁股，他罵了一句：“娘的，癢死俺的腚了。”

1918年起，北方大旱。

頭年一年雨少，糧食歉收，冬季里下了一場雪，開春了，開始鬧瘟疫。家家戶戶的水缸里泡了蒼術(shù)，但還是救不了人的命。得了病的人大都不出汗，流行過來時(shí)就叫了“汗病”。有人用生姜和老蔥根熬水發(fā)汗，也有取了搟面杖蒙了被子捶砸往出趕汗，人依舊干燒著不出汗。拖著，拖過來的活下來了，沒有拖過來的把命搭進(jìn)去了。這還不是致命的災(zāi)難。陽春三月快下種了，春口上下了一場大雨，雨淅淅瀝瀝下了七天七夜，天晴透了提耬下種，土里有墑，天空有墑，真是一場及時(shí)雨啊。奔走的鄉(xiāng)民，嘈嘈聲起，軋鋼蘸火，從鐵匠鋪里走到村子的場上，彎了腰在碌碡上磨軋了鋼的鋤頭。焦枯的等待有了這一場透墑?dòng)?，臉上就掛了按捺不住的喜悅。下了種轉(zhuǎn)眼間出了苗，青苗齊刷刷往高躥。瘟疫因?yàn)榇禾斓囊粓鲇曜哌h(yuǎn)了，人們逐漸地泛出了一點(diǎn)活命的顏色來。鋤了高粱，鋤了豆子，鋤了棒子，鋤了糜子和谷子，青苗騰騰往上長，卻不知道為什么，地里冒出了很多泥泡泡。又下了一場雨，雨滴隨著糧食的根系滋潤了冒出頭的泥泡泡，一個(gè)個(gè)褐色如米粒般的小蟲探出了頭，蟲子爬出了地面，很懂事地順著路線爬上了糧食的綠稈。不幾天蟲子長出了翅膀，腦袋像馬頭一樣拉長了臉，拉長了脖子，拉長了嘴。棒子正在成長，有人看到爬在棒子上的成蟲是土螞蚱。鉆出地表的土螞蚱有的瘦小干枯，垢面如土，有的鮮如翠葉，在糧食地里輕巧地歡快地蹦跳著，人們也沒有當(dāng)回事兒，還停留在過去的瘟疫“汗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