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拿起餅子,連蹦帶跳地跑下堤埝去,他頭一回聽見子午鎮(zhèn)村邊柳樹行子里的小鳥們叫得這樣好聽。小風(fēng)從他的身后邊吹過來,他走在路上,像飛一樣。前邊有一輛串親的黃牛車,他追了過去;前邊又有一個賣甜瓜的小販,挑著八股繩去趕集,他也趕過去了。他要追過一切,跑到前邊去。有一棵莊稼,倒在大路上,他想:“這么大的穗子,糟蹋了真可惜了兒的!”扶了起來。車道溝里有一個大甩洼:“后面的車過來,一不小心要翻了哩!”把它填平。走到一個村口,一個老漢推著一小車糧食上堤坡,努著全身的力氣,推上一半去,又退了下來,他趕上去幫助。到街里,誰家的孩子栽倒了,他扶起來,哄著去找娘。
當(dāng)天晚上,他就過了平漢路,在車站上,他看見了灰色的水塔和紅綠色的燈,聽見了火車叫。一火車一火車的兵馬,在他眼前往南開去了,車頂上擠著行李、女人和孩子。
他走在山地里的石子路上,爬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一打聽道兒,老鄉(xiāng)總是往前面山頂上一指說:“翻過這個小梁梁兒就到了,一馬平川!”
這里冷得早,山前的草還青著,山后的草就發(fā)白了。白色的房頂上堆著棗兒,黑色的山羊在山坡石頭堆里跳躍著。山道兩旁,常常遇見泉水,小小的水泉慢慢冒出水來,像螃蟹吐泡,芒種從沒喝過這樣甜的水,不斷蹲下用手捧起來喝。
盡量抬著腳步走,還不斷踢起小石塊,不久鞋底磨出窟窿來,石子鉆到里面去,芒種想:“回去又該求春兒了!”他撿了幾塊又圓又滑的紫色小石頭裝在兜里,平原的孩子們歡喜這些小石頭,偶爾才能從田地里拾到一塊,說是老鴰從山里銜回的枕頭。他預(yù)備回去送給女孩子們抓子兒。
中午,他走到一個大鎮(zhèn)店,叫做城南莊。村邊河灘上有一片楊樹,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大道旁邊納著鞋底兒,賣豆腐和紅棗。芒種坐在一塊石頭上,脫下鞋來休息。
前面是一條大河,叫胭脂河,太陽照在河面上,水流很清,紅色的沙石在河底翻動。河對面有唱歌和喊叫的聲音。
不久,從山后轉(zhuǎn)出一支隊(duì)伍來,稀稀拉拉,走得很不齊整,頭上頂著大草帽,上身披著舊棉衣。這隊(duì)伍擠在河邊脫鞋,卷褲子,說笑著飛快地锳過來,在楊樹林子里休息了。芒種問那婦女:“大嫂子,這是什么軍頭啊?”
“老紅軍!”婦女說,“前幾天就從這里過去了一幫,別看穿得破爛,打仗可硬哩,聽說從江西出來,一直打了二萬多里!”
“從江西?”芒種問,“可有咱這邊的人嗎?”
“沒看見,”婦女說,“說話侉得厲害,買賣可公平,對待老百姓可好哩!”
“怎么火車上兵往南開,他們倒往北走哩!”芒種又問。
婦女說:“那是什么兵,這是什么兵!往南開的是蔣介石的兵,吃糧不打日本,光知道欺侮老百姓。這才是真心打日本的兵,你聽他們唱的歌!”
芒種聽了聽,那歌是叫老百姓組織起來打日本的。隊(duì)伍散開,有的靠在樹上睡著了,有的跑到河邊上去洗臉。有一個大個子黑瘦臉的紅軍過來,看了看芒種說:“小鬼!從哪里來呀?看你不像山地里的人?!?/p>
“從平地上,”芒種說,“深澤縣!”
“深澤?”那紅軍愣了一下笑了,“深澤什么村啊?”
芒種聽他的口音一下子滿帶了深澤味兒,就說:“子午鎮(zhèn)。老總,聽你的口音,也不遠(yuǎn)?!?/p>
“來,我們談?wù)?”紅軍緊拉著芒種的手,到林子邊一棵大樹下面,替芒種卷了一顆煙,兩個人抽著。
“我和你打聽一個人,”紅軍親熱地望著芒種,“你們村西頭有個叫吳大印的,你認(rèn)識嗎?”
“怎么不認(rèn)識呀,”芒種高興起來,“我們在一個人家做活,我還是他引進(jìn)去的哩?,F(xiàn)在他出外去了,在牡丹江種菜園子?!?/p>
“他有一個女兒……”紅軍說。
“有兩個,大的是秋分姐,小的叫春兒?!泵⒎N插上去,“你是哪村的呀,你認(rèn)識高慶山嗎?”
紅軍的眼睛一亮,停了一下才說:“認(rèn)識。他家里的人還都活著嗎?”
“怎么能不活著呢?”芒種說,“生活困難點(diǎn)也不算什么。就是想慶山想得厲害,你知道他的準(zhǔn)信吧?”
“他也許過來了。”紅軍笑了一下,“以后能轉(zhuǎn)到家里去看看,也說不定。”
芒種說:“那可就好了,秋分姐整天想念他,你見著他,務(wù)必告訴他回家看望看望?!?/p>
紅軍說:“你這是到哪里去呀?”
“我去給當(dāng)家的送封信?!?/p>
“你們當(dāng)家的叫什么?”
“田大瞎子?!?/p>
“你們村里誰叫這個?”
“就是村北大班,那年鬧暴動,叫紅軍打傷了眼的?!?/p>
“是他!”紅軍眼睛里的熱情冷了,寬大的眉毛挑動一下,“那些鬧暴動的人們,眼下怎么樣?”
“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出外去了。”芒種說。
“老百姓的抗日情緒怎么樣?”紅軍又問。
“什么情緒?”
“抗日的心氣高不高?”
“高?!泵⒎N說,“我這就是去買槍,回來就操練著打日本?!?/p>
“村里是誰的主事?”
“田大瞎子?!?/p>
“咳!”紅軍說,“武器掌握在他們手里,是不會打日本的。你們要組織起來,把槍背在自己肩上?!?/p>
他給芒種講了很多抗日的道理。天氣不早,芒種要趕道,紅軍又送了他一程,分別的時候,芒種說:“同志,你真能見著慶山嗎?”
“能?!奔t軍說,“你告訴他家里人們放心吧,慶山在外邊很好,不久準(zhǔn)能家去看看?!闭f完,就低著頭回到樹林子里去了。
芒種一路上很高興,想不到這一趟出差,得著了慶山的準(zhǔn)信,回去一學(xué)說,她們不定多高興哩。他把信交了,把事情辦妥當(dāng),第二天就趕回來,路過城南莊,部隊(duì)不見了,賣豆腐的婦女說連夜又往北開了。
回到子午鎮(zhèn),看見秋分和春兒在堤埝上鑲布,芒種老遠(yuǎn)就合不上嘴,走到跟前小聲說:“秋分姐,家來!我說給你句話?!?/p>
“什么事啊,這么偷偷摸摸的?”春兒仰著頭問。
“家來,你們?nèi)襾?”芒種說著先走了。
到家里,芒種坐在炕沿上說:“天大的喜事,慶山哥快回來了!”
秋分靠在隔扇門上問了又問,芒種說了又說。好容易把那個紅軍的身量、長相、眉眼、口齒學(xué)說明白,秋分哭了起來。
“這是怎么了?”芒種著了慌。
“你見著的恐怕就是他!”秋分說,“怎么這樣狠心,見著了靠己的人,還不說實(shí)話呀!”
春兒抱著線子家來,也呲的芒種:“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兒叮問叮問?他穿著什么衣裳?”
“衣裳頂破舊?!泵⒎N說。
“什么鞋襪?”
“沒穿襪子,我看那也不叫鞋,是用破布條子擰的!”芒種比畫著。
“你問那些個干什么?”秋分說,“我看就是他,別人能知道咱這里的事兒那么清楚?”
“他有胡子沒有?”春兒還是問。
“一臉黑胡子碴兒?!泵⒎N說。
“我看那不是?!贝簝赫f。
“他離家十幾年,你還不叫他長胡子?”秋分說著笑了,她站立不住,就到五龍?zhí)萌チ?。春兒在后邊暗笑:姐姐像好了一場大病,今天走得這么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