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破碎的燦爛的以及與青春和詩有關的碎片(3)

在世界遺忘你之前 作者:楊樹鵬


6

春天,我穿著襯衣,叼著煙站在深圳街頭,我不但寫詩,也開始打架,不但打架,還偷偷去了南方,接受了改革開放春風的吹拂。我第一次到廣州,看到巨大的健力寶廣告牌,第一次到深圳,看到更巨大的萬寶路廣告,第一次抽進口香煙、喝可口可樂、聽廣東勁歌,我看到滿街的人穿著牛仔褲忙個不停,無數大廈在拔地而起,心里產生了焦慮,我深感時代變化,卻無力參與。與此同時,文學撲面而來,那種老舊的不合時宜的寫作已經被蘇童、葉兆言和余華等人撕開一個口子,文風為之一改,電影方面,《紅高粱》《黃土地》也頭角崢嶸,我在電影院看了兩遍《紅高粱》,深深地被這個電影吸引,內心相當蠢動,產生了為電影做點什么的沖動。

然而我仍必須回到消防隊,繼續(xù)做一個無所事事的消防員,仍然被中隊長和班長當作不服從管理的人對待,他們很厭憎我不踏實在自己工作崗位上,每天寫寫畫畫想入非非的狀態(tài),我也很厭憎他們蠅營狗茍被體制修整成一個豆腐塊的樣子。我這種吊兒郎當的態(tài)度,被他們以各種借口懲罰,包括燒鍋爐、評小黑花——我一直覺得管理成年人,像管理幼稚園一樣用什么小紅花小黑花這種做法十分幼稚,因之抵觸得厲害,也就成為小黑花最多的人。那一段時間我無比焦躁,試圖參與到正在發(fā)生的巨大變革之中,然而閉塞的小縣城在阻擋我這么做,我已經決心離開。

7

到了這個時候,我基本上還是個愣頭青,除了打架,就是寫詩和看書,最奇妙的場景就是,當地的混混走進我的宿舍,被我床頭堆著的書搞得很是困惑,他們無法將讀書的我和打架的我聯系在一起。我自己也很困惑,跟他們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讀書,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打架,這一切所為何來?我一點都想不清楚。有一個混混,拿著《百年孤獨》問我,這書好看么?我說,好看啊。

他把這本書借走了,過了很久之后,他對我說,看不懂,但是挺好看的。

這就是我十九歲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都在看書,滿腦子都是詩篇。我越來越不適應被約束被管理,我態(tài)度倨傲,但內心孤獨地在一個鐵一樣的營盤里晃悠,直到有一天,我又想出去看看了。

于是我到了北京。時逢五月,街頭沸騰,我心也沸騰。

六月,從北京回來之后,我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叫作《劫數》,這個劇本寫得很糟糕,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因為沒有什么故事可講了。

我們是沒有故事的一代,想講的話,始終閃爍其詞。

8

二十歲轉眼來臨,我用來紀念二十歲生日的舉動,是結束我的消防員生涯。我已經做了四年消防員,第一次出火警的時候,因為同車的戰(zhàn)友過于激動,一把將我從消防車上推了下來,我吧唧一聲倒在火場前,圍觀群眾爆發(fā)出善意的哄笑。我惱羞成怒地爬起來,整理好鋼盔,消失在同樣裝束的戰(zhàn)友群中。第一次救火就像初戀,總是記得很清楚。我沖進火場,鋪設水帶,眼角不時掠過那些圍觀群眾,希望從中發(fā)現敬佩的目光。四年,我救了十幾次火,抗了好幾次洪,打過好幾次架,用軍裝換過好幾次西瓜吃,我戀愛,失戀,我寫詩,再把它們忘記。

作出決定的時候天無異象,1990年代,某個平常的早春,下著鵝毛大雪,我穿好皮衣,背著一個小包包就離開了,耳機里轟響著搖滾樂,我踏著積雪,走向未知的、全新的生活。

9

和我一起拍電影的人,說我是個詩人;和我一起聊文學的人,說我是個拍電影的。我每每欲辯忘言。詩歌于我,就像是記事簿,每一段詩歌的背后,必有一片落葉、一條河流、一匹馬、一個城鎮(zhèn)或者一個女孩子。

我?guī)缀醪涣私庠姼璧陌l(fā)生機制,我像畫畫一樣對待詩歌,這或許是個錯誤的辦法,我寫下這些長短句,尋找一分鐘的內心寧靜。

有時候,有些夜晚,我對著這些夢囈,內心波瀾起伏,我渴望被理解,又害怕暴露在空氣里;我渴望振臂一呼,又害怕應者寥寥。此時,詩歌是我唯一的密室,可以讓我躲在里面,與自己的靈魂親密,就如同小學三年級的那個春天,我在月黑風高的曠野里,第一次發(fā)現自己;又如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遇到浪漫女郎,將我的身心引向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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