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絹人的孔師母 第三章(4)

別人 作者:徐小斌


書茵卻不以為然。二十歲的書茵剛剛考上了清華建筑系,對于風(fēng)起云涌的革命造反運動非常沒有興趣。但是逍遙派也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模瑫鹬缓枚阍诩依锟纯磿?,做做家?wù)。這天中午是書茵做的飯,一個肉末雪里紅,一個蒸蛋羹,一個辣酸白菜。書茵被辣椒嗆得邊咳嗽邊說:“媽,那批斗會您就甭去了,不是什么好事,沒的現(xiàn)眼?!眿尩乘谎郏豢詺?。書茵又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您怎么就能知道現(xiàn)在挨批斗的將來不翻身?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眿層挚此谎郏骸澳阍趺茨昙o(jì)輕輕的說這話?我看連你奶奶都比你積極。”八十歲的奶奶耳朵還挺好使,躺在床上接茬兒:“是啊,活到老學(xué)不了嘛。前幾天書德回來還告訴我,階級斗爭復(fù)雜得很哪?!卑衷诶镂菥驼f:“書茵說得對,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眿尵图保骸凹椅瘯ㄖ?,不去行嗎?我表現(xiàn)不積極,頭一個就對你不利。你是豬腦子啊?這點事兒想不明白?”這些年來媽越來越厲害了,過去奶奶在場她還有所收斂,現(xiàn)在可管不了那許多了,常常出口傷人,對別人還好,唯獨對老頭,是寸土必爭,寸權(quán)必奪。那個年月的人說話都是高聲大氣,生怕別人聽不見,事實上說話聲音小了也是聽不見,因為高音喇叭一天到晚開著,噪音污雜已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不過那時的人們絕想不起向有關(guān)方面索要擾民費就是了。

可是就在一片噪聲喧嘩中,突然有一個細悠悠的聲音如一根細絲一般飄向空中,眼看就要斷了似的幽幽嘆一聲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好像京戲里青衣的念白。段家人對這種念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沒有什么驚奇。這自然是書棣的聲音。這些年來,書棣的病越來越沉重了,不梳頭,不洗臉,更不洗澡,偶然媽強迫她洗一回,竟像殺豬似的嚎叫,街坊四鄰都以為出了人命。結(jié)果頭發(fā)結(jié)成了鋼筋似的綹兒,沒一個鐘頭絕對梳不通。她自己竟還編了個大辮兒,上面扎著三寸長的紅頭繩。紅頭繩都變黑了。大拇指蓋里面全是黑的,還常放在嘴里嘬。媽歷來要強,哪兒見過這個?索性把她往小屋里一鎖,三頓飯時候才放出來。吃飯時也并不省心,眼錯不見,她就能把菜飯撒上一地,然后嘻嘻笑著,端著空碗邊跳邊唱:“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鬧得現(xiàn)在當(dāng)媽的嚇唬小孩子不說菜園子的瘋子來了,只說一句“段家四姑娘來了”,就嚇得孩子們雞飛狗跳。

當(dāng)時書棣拿個小凳子擺在堂屋正中。一邊吃辣酸菜一邊往地上甩肉末,然后用腳踩。心疼得媽直搶,奶奶在床上躺著哼唧:“造業(yè)喲!天打五雷轟喲!一個月二兩肉,就這么糟蹋喲!她不懂事,難道你們當(dāng)老家兒的也不懂事?!”這話媽聽了自然不受用,立刻說:“這話是說給誰聽呢?難道是我愿意讓她瘋的?十月懷胎,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疼還疼不過來呢,現(xiàn)在小四這樣子,難道不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你老人家就省點事,別在我傷口上撒鹽了!”一番話把奶奶鎮(zhèn)下去了,又抹淚:“那個缺德的!把我的寶貝漂亮女兒逼成這樣,他們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多少年之后書茵想起媽當(dāng)年說這話的樣子還心驚膽戰(zhàn)。當(dāng)時媽咬著一排細牙齒,文雅的臉微微有點變形,平時一向冷漠美麗的眼睛里躥著火苗。事情的發(fā)展真的證實了媽的話。媽的話在那個燥熱的八月,成為一個可怕的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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