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起,她并沒有裝有關(guān)軟件,在3D及photoshop文庫中,還并沒有這樣的設(shè)計與典藏,她有點吃驚,但僅僅是有點。在這樣的黑夜中,她明白什么都可能發(fā)生。
女教皇的眼睛在黑夜里漸漸亮了起來,顏色就像藍色的螢火蟲一樣美麗。她沉思良久的眼睛突然抬起來,點起一顆煙,與屏幕中那耀眼的藍色對視。
4
郎華的擔(dān)心漸漸化為烏有。
已經(jīng)搬來幾個月了,他們夫婦和對門兒的那個老姑娘只見過兩次,瞧見的還是背影。有一次是他們散步回來,看見她正用鑰匙開啟自己的房門,她顯得手忙腳亂,手上拎著一大堆東西,她笨拙地把那堆東西扔在地上,然后笨拙地把鑰匙捅進鎖眼,好像是第一次使用這些鑰匙,或者像是在開別人的家門,何況她的背影一點不漂亮:一個毫無特色毫無修飾的中年婦女——郎華釋然了。
還有一次是在電梯里,他們幾乎是同時上的電梯。然而老姑娘很快就背轉(zhuǎn)身,面對電梯的角落,把一個大后背亮給他們。郎華上下打量她半天,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最后大家只好望天。出電梯的時候,老姑娘側(cè)著發(fā)胖的身子,竟溜得比兔子還快。這倒把郎華作為女人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有好幾回,郎華竟想主動去敲她家的門,以送報紙,或者別的什么名義,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然而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他加班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在街心花園處,他第一次見到了她——對門那個老姑娘的正面,也就是說,他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目睹了她的芳容,她當(dāng)時似乎正陷入冥想之中,對于他的靠近茫然無知。他趁勢細細打量著她——啊,這是一張多么熟悉的臉??!他回憶著,這張臉已經(jīng)失去了回憶之外的任何意義,回憶載著他一直進入電梯,電梯工驚愕地看著他呆滯的臉,從一層到十五層,在十三層的時候,他凝固的眼珠動了一下,又一下,接著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
他呆滯的表情直到見到兒子之后才有所緩解。他的兒子剛上幼兒園。他要孩子很晚。他對別人說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實際上,是他的妻一直沒有懷上。妻對他說,是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太少了。
妻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在學(xué)校功課還不錯,也是愛處處占尖兒的人??墒且驗樯眢w太弱的緣故,一直拔不了尖兒。也曾為要孩子的事求過簽,但卦簽上說她“身弱不勝財,身弱不勝子”,她悲悲切切地回來,卻硬是把眼淚吞進肚子里,一臉泰然地對丈夫說:“算卦的說了,懷不上孕,完全是你的問題?!?/p>
于是他愈加誠惶誠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確沒有任何參照系,她說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常常出差,幾乎長年在外,這么一來,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對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懷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屬于很薄的那種女人,有一個十分貧瘠而薄弱的子宮,那子宮若是摘下來放在陽光下,可以被輕易地穿透,上面的經(jīng)絡(luò)血脈粘連著,宮壁薄得像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那種皺紋紙。
妻很為自己的貧弱發(fā)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們才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屬于那種沾枕頭就著的人,他循規(guī)蹈矩的心里從來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藍天。不,是白夜,與其用藍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藍天還能有幾絲白云,一縷清風(fēng),而白夜,是虛妄的白晝,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種蒙蔽雙眼和麻痹神經(jīng)的作用,渾渾噩噩的、不透明的質(zhì)感掩蓋了一切,也許,一切正在發(fā)育和醞釀的過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沒有出現(xiàn),他睜著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時光隧道,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場景:在一個布置簡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個戴紅領(lǐng)巾的小孩子。有一個孩子正對著他,那孩子有兩道濃眉,高鼻梁,薄嘴唇,還有凹進去的牙齒和凸起來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歲時候的樣子,那是他父親調(diào)西北局的前一年,他還在北京上小學(xué)。當(dāng)時他正專注地聽著一個女孩子講解航?!菚r少年宮的航模小組就像今天的QQ一樣時髦,那女孩子邊講邊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開來,又組裝好,他眼睛不眨地盯著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個圓圓的小肉坑,她長他兩歲,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那時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當(dāng)時他覺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宮航模組長,在他眼里她很好看,還沒消退的嬰兒肥使她看起來像個大娃娃,她說起話來永遠故作嚴(yán)肅,那是那個年代的好女孩的標(biāo)志之一,那種做出來的嚴(yán)肅也讓他覺得是一種氣質(zhì),神圣不可侵犯的氣質(zhì),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點,他就會聞見一股香氣,當(dāng)然是她身上發(fā)出來的。那個年代的香氣很簡單,因為既沒有香水更沒有香精,頂多是香胰子的味兒,可她的身上是一種無法辨認(rèn)的香氣,那種香氣籠罩了他整個的童年。
現(xiàn)在想起來,或許他后來在愛情方面毫無建樹,似乎與她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但是剛才在花園中他分明看見了她——那分明是她!盡管已經(jīng)過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變化很大,依舊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種好看的嬰兒肥,而是老女人那種不可救藥的胖,黑暗為她掩蓋了那些細碎的皺紋,但是掩蓋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雙眼睛豈止是不再明亮,簡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還藏著一縷陰霾。但不管怎樣,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覺察到,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了,他慌張地點了一下頭,掉頭而去。
他很快權(quán)衡了一下自己與對方的現(xiàn)實情況,然后很快作出了一個決定:回避,裝作根本沒認(rèn)出來,什么也沒發(fā)生,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煩的,而且從她目光的回饋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顯然,她沒有認(rèn)出他來,恰如三十年前他們一起做航模的時候,雖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卻始終是個今天見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