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邵氏對我父親很好,知道他抱病在身,從不硬性要求他必須做完什么工作,也不用做行政管理工作,只需監(jiān)管劇本。1965至1967年,我父親擔任邵氏的編劇總監(jiān),月入大概三千多塊,在當時算很高,我母親在美國新聞處月入才千余元。當然,我父親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人,自小被祖父熏陶,年輕時又辦過劇社,加上他在電懋也是負責監(jiān)管劇本。他在邵氏為劇本把關(guān),電影甚受歡迎,所以公司也覺得聘請他物有所值,不用擔心花冤枉錢拍爛片。
當年的六叔邵逸夫?qū)臼聞展艿煤車?,每部戲他都要親自審批;而電懋老板陸運濤因為長期在馬來西亞,不太理公司的事。六叔特別信任父親,大凡由父親處理的事情,都不必怎么向六叔交代。舉個例子,父親說有一部《大決斗》,由姜大衛(wèi)、狄龍主演,張徹導演。這部片不是純武俠片,而是講民初時期的黑幫斗爭,兩個主角和一個黑幫中人大戰(zhàn),殺得血肉橫飛,最后所有人都死精光。六叔看了試片后說,打斗場面不夠,需要補拍。大家都苦惱如何補拍打斗場面,因為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尸橫遍地了,最后父親建議,不如就讓另一幫壞人出現(xiàn),跟兩個已經(jīng)腸穿肚爛的男主角繼續(xù)打吧。補拍就這樣過關(guān)了。
雖然父親不用到公司上班,但畢竟工作量還是很大的。且邵氏片場遠在清水灣,出入不便。我父親去片場工作,往往要致電公司,召一部小巴接送;若自己不去片場,編劇便要親自上來,令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他還整天生病,一病就進瑪麗醫(yī)院,自己不能工作,更會阻礙別人的進度。結(jié)果他還是因為身體問題而不得不辭職。
我記得他在邵氏工作時,有一回病發(fā)幾乎要了他的命。1967年5月至10月,香港左派在“文化大革命”的影響下,展開對抗港英政府的暴動。由最初的罷工、示威,發(fā)展至后來的暗殺、炸彈和槍戰(zhàn),簡稱“六七暴動”。有些日子由下午5點到早上5點實行宵禁,沒人可以上街。當時我姐姐已畢業(yè),在中環(huán)上班,母親則在美國新聞處工作。有一天突然實行宵禁,兩人都沒辦法回九龍,就是這天,父親突然在家肺部出血。打999叫救護車也沒有用,因為宵禁不能行車。父親情急智生,想起可以找附近的朋友送他到伊麗莎白醫(yī)院。那朋友就是秦羽的丈夫——一位姓李的醫(yī)生。
秦羽亦名秦亦孚,在張愛玲編劇的電影《情場如戰(zhàn)場》里,她飾演林黛(飾葉緯芳)的姐姐葉緯苓,秦羽之前在電懋做編劇與制片,與父親經(jīng)常接觸。她的母親是近代中國史名人—馬君武曾寫詩調(diào)侃張學良失了東北是因為“趙四風流朱五狂”,“趙四”是他的女朋友趙四小姐趙一荻,而“朱五”就是北洋政要朱啟鈐膝下的五小姐朱湄筠,也就是秦羽的母親。
言歸正傳,當年因為宵禁,街上不準行車,但因為李醫(yī)生車牌寫著“MD”—也就是醫(yī)生(Medical Doctor),故不受宵禁所限。父親被送到醫(yī)院后需要止血、輸血,還要留院一段時間,編劇們也不好意思來醫(yī)院找他談劇本了。但公司始終要每年拍五十二套戲,父親為自己生病而拖累工作很愧疚,覺得浪費了他們的時間、金錢。父親跟我說過,如果臉皮厚點,也可以得過且過地做下去,但實在是對人家不公平,結(jié)果只好請辭。
父親另外還有一位救命恩人,就是鄔維庸醫(yī)生,他是我們多年的鄰居。他曾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及人大代表,有一次竟公開地把港人比喻為狗,說:“人就好像狗,如果狗要跳起來才有餅吃,它就會越跳越高。如果現(xiàn)在讓狗吠兩下就給它餅吃,那只狗日后就不懂得跳?!庇终f:“香港以前有拼搏精神,有創(chuàng)業(yè)精神,現(xiàn)在發(fā)覺沒了,為什么呢?無他,給別人喂狗餅喂壞了。”比喻雖然很刺耳,但未必沒有道理。有一晚,父親的肺又出血不止,母親馬上找鄔醫(yī)生急救,他幫父親暫時止血,再電召救護車,到達醫(yī)院時已經(jīng)有醫(yī)生在門口等著,父親又一次逃過鬼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