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小嫻
一天之中,這是李露最喜歡的一段時間。日已西沉,夜色如水,月光緩緩照進了蛋糕店,空氣里彌漫著面糊、奶油、雞蛋與巧克力的甜香。她喝著一瓶比她老的老波特酒,一九七零年的。那一年,她還沒出生,母親還沒有遇到那個答應(yīng)給她幸福,使她懷孕之后又離她而去,余生旅居巴黎的男人。 這個男人對獨生女兒終歸是有點愧疚的,打從她十一歲那年開始,父親每年寄給她買機票到巴黎的錢,于是,她每年有一個巴黎假期,去看看美麗的花都,去看看她父親。然后,一年又一年,她眼看著時間在這個好看的男人身上飄落,看著時光殘忍地剝?nèi)ヒ粋€人的青春的衣裳,看著他逐漸老去。每次和父親相聚的短短幾個星期,她就像個客客氣氣的客人。父女倆都是巴黎的異鄉(xiāng)客;可是,父親對她來說仿佛也永遠像個異鄉(xiāng)客。父親是做文案翻譯的,手頭并不寬裕,可他總是盡其所能地過得體面,吃的穿的都很講究,那是他心中的巴黎式浪漫。在他住的巴黎左岸那間破舊的小公寓附近,有一家糕餅店,四十多年的老店,賣很好吃的蒙布朗、千層派、水果塔、藍莓餅、巧克力慕斯和無花果蛋糕等傳統(tǒng)的法式糕餅,門外常常排起了隊。每次當她要走了,父親會提早下樓去排隊,挑幾塊她愛吃的糕餅,裝在一個漂亮的紙盒里,系上蝴蝶結(jié),然后塞到她手里,給她帶著上飛機,告訴她說,飛機上的東西可沒這個好吃。這就是父親和她道別的方式。當她孤零零地踏上漫長的歸途,在經(jīng)濟艙的她那狹小的“寶座”上,她活像個落難公主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享用她那甜滋滋卻也寒磣的父愛。那時候,她曾愿望將來有一天也開一家跟巴黎這家一樣的糕餅店,賣給人們充滿回憶的糕餅,不管那回憶是幸福還是苦澀的。后來的日子里,這個夢想就像她有過的那些零星的夢想,漸漸被她遺忘了,只把它當做小時的傻透頂?shù)哪铑^與哀愁的出口。她沒想到,繞了一圈,她重又回到最初也最純真的夢想。兩年前,只看了一眼,她就決定租下人行道邊的這個小小的店面。位處中區(qū)的這條干凈寧靜的小街是由一排矮矮的老房子、精品店、畫廊、酒鋪、露天咖啡館、亮著藍色招牌的餐廳與幾棵老樹構(gòu)成的,空氣里飄著一股破落味兒,時髦卻也蒼涼,使她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到巴黎的那個遙遠的清晨,她跟著高瘦個兒的父親回家時走過的那些秋天的街道,充滿了不真實的味道,卻也喚回了童年的記憶。
蛋糕店的名字用了她的乳名露露。店里的屋頂很高,那盞吊燈是她從家里搬來的,利用七根鋁線把七團白色的毛絨線懸浮在半空,互相纏繞綻放,看上去就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漏出淺淺的鵝黃色的光。風吹過的時候,燈也隨風飄曳,她可以定定地望著燈而忘記時間流逝。這盞燈是她在巴黎一家小店撿到的寶,這些年來,她把它帶進去她與男人同住的家,分手的時候又帶著它離開。 墻上的掛鐘指著八點三十二分,距離打烊不到半小時。她束起頭發(fā),身上穿著麥子色的羊毛混絲連身短裙,裹了件紫紅色的開胸毛衣,在廚房那張長長的不銹鋼工作臺一邊喝著老波特酒一邊在紙上畫著蛋糕的草圖。聽到推門的聲音,她心里想著這個時候進來的多半是臨時想買個生日蛋糕為朋友慶生的,可惜,今天所有蛋糕都賣光了。她臉上帶著抱歉的微笑起身從廚房走出來。看到他時,她的微笑瞬間僵住了。她壓根兒沒想到進來的會是他,他好像也沒想過會在這里見到她。這么多年以后,兩個人既驚訝又尷尬地彼此對望著。(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