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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四)

在流放地 作者:卡夫卡


  旅行家一直讓自己的耳朵朝著軍官,雙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觀察機器的操作。犯人也在瞧,只是一點也不明白。他身子微微前俯,在專心地看活動著的針,這時軍官向小兵做了個手勢,小兵從背后一刀劃破了犯人的襯衫和褲子,衣服掉了下來;他想抓住往下掉的衣服把自己赤裸裸的身子遮住,可是兵士把他舉起來,抖落了他身上剩下的一絲絲破片。軍官關上機器,犯人就在這突然的寂靜‘ 中給放在“耙子”底下。鐵鏈子松開了,皮帶卻綁緊了;起先,犯人幾乎還覺得松了一口氣呢。可是緊接著“耙子"往下降了降,因為這個人瘦得很。針尖碰到他的時候,他皮膚上滑過一陣冷戰(zhàn);兵士忙著拴緊他的右手,他把左手也盲目地伸了出來;手正好指向旅行家所站的地方。軍官不斷斜過眼睛瞟瞟旅行家,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他對這次處決有什么印象,至少,這件事是對他解釋得非常草率的。
  系手腕的皮帶斷了,也許是兵士把它抽得太緊了吧。軍官只得親自來過問,兵士把斷了的皮帶拿起來給他看。軍官向他走過去,說話了,臉仍舊朝著旅行家“:這是一架很復雜的機器,所以總免不了這兒那兒要出些毛病;不過這不應該影響對它的總的看法。不管怎么說,換根皮帶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我干脆用鏈條吧;這樣,右手上微弱的振動當然會受到一些影響。"在捆鐵鏈時,他又說“:維修機器的經(jīng)費現(xiàn)在大大削減了。在前任司令官的時代,我可以隨意支配一筆特別   要為這架機器規(guī)定的費用。另外,還有一家商店專售種種修配的零件。我得承認我用這些零件時簡直太浪費了,我指的是過去,而不是現(xiàn)在,新司令官正是 — —這樣血口噴人的,他隨時都在找岔子攻擊我們傳統(tǒng)的做法。如今他親自掌管機器的費用了,倘若我派人去領根新皮帶,他們竟要把斷了的舊皮帶拿去作證,而新皮帶呢,要過十天才發(fā)下來,而且東西很軟,根本不是什么好貨色??墒菣C器沒有皮帶我又怎能工作呢? 這件事就沒人管了?!?br/>  旅行家私自盤算道:明白地干涉別人的事總是兇多吉少。他既非流放地的官員,又不是統(tǒng)轄這個地方的國家的公民。要是他公開譴責這種死刑,甚至真的設法阻止,人家可以對他說:你是外國人,請少管閑事。那他只有目瞪口杲的份,除非趕緊打圓場,說自己對此亦甚為驚訝,因為他旅行的目的僅僅是考察,絕對無意干涉別人伸張正義的做法。可是如今他的內(nèi)心卻躍躍欲試。審判程序的不公正和處決的不人道是明擺著的。也沒有人能說他在這件事里有什么個人的利害關系,他與犯人素昧平生,既非同胞,他甚至也根本不同情這人。旅行家持有最高總部的介紹信,在這里受到禮遇,人家請他來參觀處決,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說明他的意見一定會受到歡迎。更何況他聽得再清楚不過,司令官并不支持這種處決,而且對軍官抱著幾乎是敵對的態(tài)度。
  這時,旅行家聽到軍官狂怒地大吼一聲。他剛剛好不容易把氈口銜塞進犯人的嘴里,犯人卻禁不住一陣惡心,閉上眼睛嘔吐起來。軍官急忙把他從口銜那兒拖開,想把他的頭按在坑上;可是已經(jīng)太遲了,嘔出來的東西已經(jīng)流滿了機器。
  “全是司令官的錯!"軍官喊道,毫無意識地搖著面前的銅桿子機器給弄得像豬圈一樣了?!彼妙澏兜氖职寻l(fā)生的事指給旅行家看“,我不是每回都一連幾小時地向司令官解釋,犯人在行刑之前必須餓一整天嗎? 可是我們的溫和的新方針卻不以此為然。司令官周圍的太太小姐總要讓犯人塞飽甜膩膩的糖果才放他走。他從小就是靠臭魚長大的,現(xiàn)在倒要吃糖果! 不過這也罷了,我可以不管這種閑事,可是他們?yōu)槭裁床话l(fā)新的口銜呢? 我已經(jīng)申請了三個月了。犯人銜著百把個臨死前淌過口水啃嚙過的口銜,又怎能不惡心呢?"犯人垂倒了頭,顯得很平靜;小兵正忙著用犯人的襯衫在擦機器。軍官向旅行家逼近,旅行家朦朧地感到不安,退后了一步,可是軍官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去?!拔蚁牒湍菩闹酶沟卣剮拙湓?,”他說,行嗎?"“當然啦。"旅行家說,接著就垂下眼光來恭聽。
  您正在欣賞的審判和處決的方式在我們這兒已經(jīng)沒有人公開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擁護者,同時,也是老司令官傳統(tǒng)唯一的信徒。我也再不指望進一步推廣這樣的做法了;維持現(xiàn)狀就已經(jīng)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老司令官生前,流放地到處都是他的信徒;他的信仰力量我還保持了幾分,可是他的權(quán)力我手里一星兒也沒有;這就難怪那些信徒都悄悄地溜走了,他們?nèi)藬?shù)倒還不少,可是誰也不敢承認。要是今天這個行刑的日子里您到茶館去聽他們聊天,您聽到的也許盡是些閃爍其詞的話。這就是那些信徒說的,可是在現(xiàn)任司令官和他的新方針的統(tǒng)治下,他們對我毫無用處?,F(xiàn)在我請問:難道因為這個司令官和那些影響著他的女士們,這樣一個杰作,一個畢生的杰作,"他指指機器“,就該消滅不成? 難道應該聽任這樣的事發(fā)生嗎? 即使是一個只到我們島上來幾天的陌生人,難道也應該聽之任之嗎? 可是時間已經(jīng)緊迫了,人家對我當法官這件事快要發(fā)動攻擊了;司令官辦公室里已經(jīng)開過會,我是排斥在外的;連您今天的來臨在我看來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步驟;他們都是膽小鬼,把您這個陌生人當作擋箭牌o’要是在以前,逢到行刑,那是什么氣勢! 早一天,這兒就滿坑滿谷都擠滿了人,都是來看熱鬧的;一清早,司令官就和女眷們來了;軍樂隊吹吹打打驚醒了整個兵營;我向上級報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集合起來的軍官——高級軍官沒有一個敢缺席的——排列在機器周圍,這堆藤椅就是那個時代的可憐的遺跡。那時候,機器擦得锃光锃亮,幾乎每一次行刑,我在零件方面都得到新的補充。司令官就在千百個觀眾——他們一直站到那邊山岡上,全都踮起了腳——面前親自把犯人帶到‘耙子’底下。今天讓一個小兵做的事當時是我的工作,是一個審判長的工作,可這在我還是一個光榮。接著行刑開始了! 哪里有什么影響機器操作的噪音? 有許多人根本不瞧,他們閉上眼睛躺在沙地上;他們都知道:現(xiàn)在正義得到了伸張。在一片闃寂中,人們聽到的只有犯人給口銜塞得發(fā)悶的呻吟聲。如今機器使人發(fā)出的呻吟也不夠勁,一經(jīng)口銜的抑制更是什么都聽不見了。可是當年從刺字的針上會流出一種酸液,這在今天已經(jīng)不許用了。嗯,第六個小時終于來到了! 人人都希望在近處看,我們可沒法答應所有的請求。司令官英明得很,他規(guī)定兒童可以享受特殊權(quán)利;我呢,當然,因為公務在身,有特權(quán)一直留在前面;我往往蹲在這兒,一只手抱著一個小娃娃。我們是多么心醉神迷地觀察受刑的人臉上的變化呀,我們的臉頰又是如何地沐浴在終于出現(xiàn)但又馬上消逝的正義的光輝之中啊! 那是多么美好的時代啊,我的同志!”軍官顯然忘了他在跟誰說話;他抱住旅行家,把頭壓在他肩膀上。旅行家大為狼狽,不耐煩地越過軍官的頭向別處望去。小兵已經(jīng)打掃完了,現(xiàn)在正把缽子里的粥倒入盆子。犯人這時好像 在流完全恢復過來了,一看見倒粥就用舌頭去舐。小兵不斷把他推開,因為這粥顯然 放地要到以后才能吃,可是他自己卻不按規(guī)定,一雙臟手伸進了盆子,當著犯人貪婪的臉捧起粥吃了起來。    ‘軍官很快就鎮(zhèn)定了下來?!拔冶緛聿幌胧鼓挥淇?,"他說“,我知道如今人家聽了也無法相信真有過那樣的時代了。不過,至少機器還在運轉(zhuǎn),它本身還是有用的。雖然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這個山溝里,它本身還是起作用的。最后,尸首還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輕飄飄的姿態(tài)掉進土坑,雖然不像以前,有千百個人蒼蠅似的簇擁在四周。那會兒,我們不得不在土坑邊上樹起一道堅固的欄桿;欄桿早就給推倒了"旅行家不想與軍官面對面,他轉(zhuǎn)過身去漫無目標地四處亂望。軍官還以為他在觀看山溝荒涼到何種田地呢;因此他握住旅行家的雙手,使他轉(zhuǎn)過臉來,盯住他的眼睛,問道“:您明白這是多么不像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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