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問媽媽:“我是怎么來的?”媽媽說:“土生的?!蔽耶斎徊幌嘈?,我既不是花也不是樹,怎么會從土里生出來?又追問下去,媽媽不耐煩了,猛地抓我過去,指著我頸子間的汗垢,說:“這不是土,是什么?是蚯蚓???”又抬起我的胳臂,順勢一抹,“看你,兩天沒洗澡就成這個土樣子,羞不羞呀!”
媽媽也說人死了就是“寄阿土養(yǎng)的”,“阿土”就是那位萬物之母,她收養(yǎng)一切未生和已死的生靈,那才真是偉大呢。也因這緣故,我從來不以為泥土是臟的,在地上睡覺也是干凈的,還有一些糕粿類的東西得借地氣才能發(fā)酵,水泥地面的少土氣反不能作用呢。我想有人會握著故鄉(xiāng)的泥土和他一起流浪是有道理的,泥土是每個人的根,是他在大自然里的根,難怪會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每個人在歸土之前,態(tài)度絕對是謙卑的,一如他無可選擇地來,轟轟烈烈一場生命,然后無可奈何地去。
我當然不是從土里生出來的,但是我相信人的情意是從土里養(yǎng)出來的,于是土質越豐沃的地方,人們也越知天的旨意?!兑?系辭》有一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我的詮釋是,感激的心思是可以通天通神的,而感動的由來又多從天從泥土的不言而行,眼看它花盛開,眼看它葉敗殘,草木本無知,人卻感而有知,為此,人也可與天地同立為三才,絲毫不遜色的。
從囂鬧的市鎮(zhèn)回到鄉(xiāng)下,我可是要安步當車,揣著一顆怯怯的塵心去踏那柔柔的沙土。路兩邊的秧田,時而綠油油筆直方正的一片,時而金燦燦搖曳蕩漾成浪,八方來的風也只是微微和和的,似乎不覺有人到來,那老母親倒像怕人來搶她的功勞似的,靜悄悄地看管著這一片富庶,這一群年輕的秧苗,我反成了域外人,平白地想要爭看這一切,她當然要在意了。
上個月妹妹載我去溪邊看水,摩托車“噗噗噗”吵得很,我隱約知道誰要生氣了,趕緊叫她放小聲量,免得壞了這一地的祥和。溪水不急,走下橋去采姜花,陽光曬不暖溪石,稍探水,涼若陳年深井,摸著摸著,竟也似摸著了千古的水心,我卻只是一無事事地在水邊玩著,彼此又攀了哪門的親呢?我就只是這樣坐著看它,毫無道理的蠻性兒。
中國傳統(tǒng)派畫家畫山水時,往往用的不寫實的描畫法,和西洋的據(jù)實上色的誠實作風可是風馬牛不相及呢,中國山水只在墨色的濃淡間分筆力,言氣韻,有時比例還出入到幼稚的地步,但這山水也正是寫著人與景之間的默契,如古詩“萬里歸來后,八方在戶庭”的一個“覺”字。中國人的含蓄是不從正面去碰觸的,面對大山大水的心境,一似面對神前的虔敬謙遜。于是覽遍天下景色,也只見于文章、畫境和其人的神采風光。又一個“玩”字是不落實的,倒是欣賞的靜態(tài)占多,小孩的玩是現(xiàn)身說法的,會玩的則是以靜御動,如朱熹說“萬物靜觀皆自得”,得亦得那萬物的中心,玩亦玩那景物的興頭。像蘇軾玩得入神了,就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李白玩入迷了也要登上蓬萊山去仙游,偏偏蓬萊山叫李白登不成,它就下來住到李白的詩里,也似成了人間可到的一個名勝去處。而我小時候玩過的陽光歲月也累成了一個小蓬萊,一處永遠鮮活的所在,像一口滿滿的泉水,隨時冒出汩汩的玩興,玩在山邊、玩在水上、玩在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