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而談到灌縣的靈巖寺,南師更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因為早在1942年前后,南師就經(jīng)常利用周末甚至請假去靈巖寺。后來,他也是在靈巖寺認識了一代禪門大德袁煥仙先生,因此而成為維摩精舍的首座弟子。
南師回憶道,灌縣靈巖寺當(dāng)時的住持是傳西法師,早年隨歐陽竟無先生習(xí)佛,那個時候還是華西大學(xué)的教授。一個和尚在華西大學(xué)講課,講的內(nèi)容是《愛的哲學(xué)》,真是轟動一時。那個時候,靈巖山住的都是什么人?錢穆、馮友蘭、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潘子玉、程天放……李源澄當(dāng)時在靈巖寺的下院鐵佛寺辦有一個書院,學(xué)生、老師都是他一個人,“艱苦卓絕,始終不退”。
說起當(dāng)年從成都趕車去靈巖寺,南師就連聲感慨:“當(dāng)時從成都到灌縣有一條馬路,也有了汽車,只不過路太爛了,坑坑洼洼的,跑得慢,票價記不得了。當(dāng)時在四川大后方流行一首詩,是根據(jù)古詩改編的。原詩是這樣寫的:‘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jīng)過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說著話,南師拿起桌子上的杯盞擺起了地形圖:“東岳廟在這里,鐵佛寺在這里,靈巖寺在這里。燕京大學(xué)的著名教授郭本道當(dāng)時把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的全套線裝《道藏》搬到這里。不帶過來不行啊,不帶過來就會被日本人拿走。這些書原來我看不到,這次看到了。平時我們哪里有機會看到那么多書?。●T友蘭先生當(dāng)時也在山上住了三個月,他下山以后在重慶出版了《新原人》。我還有一個老朋友,也在靈巖寺待過,跟著傳西法師,現(xiàn)在九十多歲了,在成都文殊院住著呢,叫凈天老和尚。聽說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還稱我‘南教官’,呵呵呵……”
南師動情地說:“靈巖寺本來是個小廟,抗戰(zhàn)時期,一群避難的文化界朋友都來到這里,他們都是傳西法師的朋友。靈巖山不住和尚,卻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實講啊,包括馮友蘭、錢穆、袁老師、賈題韜,都欠傳西法師的情。我們吃他,住他,被他供養(yǎng),我們也笑他,專門供養(yǎng)我們這一群文人。傳西法師說,不管啦。他還非得要供養(yǎng)。我們四十年代在靈巖寺住了那一段時間,有感情?。『髞聿恢獋魑鞣◣熃Y(jié)局如何?我一直在打聽。”
我恭敬地答道:“聽蒙文通先生的兒子蒙默先生說,傳西法師是在‘文革’時去世的,據(jù)說送行的人有兩三千人?!?/p>
南先生一聽,非常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真要感謝你,他是我的老朋友。當(dāng)時我們這批人,不論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p>
我說:“對,傳西法師是大學(xué)者歐陽竟無的弟子?!?/p>
南先生很詫異,說:“你怎么都知道?太了不起了?!?/p>
后來,我將畫冊《都江堰市靈巖寺百年影像》遞給南師,他非常高興,不住地說:“老弟,這個事情做得太好了?!碑媰灾械撵轫摫闶悄蠋煆亩朊即笃核麻]關(guān)后回靈巖寺時吟的一句詩:“前從靈巖去,今自金頂回?!彪S后是著名學(xué)者、書法家、文學(xué)史家謝無量先生寫靈巖寺的一首詩:“遠游何必上青城,一到靈巖便有情。未進山門先一笑,滿山紅葉讀書聲。”
南師一邊翻看那些發(fā)黃的照片,一邊說:“我們就是從這個水池里挑水喝的,好像叫靈竇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還在哦?我記得當(dāng)時山上還有塊石頭,石頭上刻了一句話:‘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蹦蠋熢捯魟偮?,一幀刻著“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簾。輕輕摩挲著畫冊,南師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鐘暮鼓的靈巖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