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橋
辛卯隨筆寫給劉若英的新書
那陣子我在倫敦天天讀海明威。海明威一九二一到一九二六年住巴黎。夏天放假到巴黎我很想看看海明威住過的房子。法國朋友帶我去找,相隔五十幾年,那一代的人都星散了,破舊的房子更破更舊,有些很像他書里寫的,有些不像,也許戰(zhàn)后翻新了,重建了,影子都找不到。海明威《流動的饗宴》里說那天黃昏天色美好,他伏案做完一天的工作關(guān)上家門出去走走。穿過堆滿木頭的鋸木廠院子穿過面包店的后門他走進(jìn)大街。華燈初上,面包店的招牌很亮,飄著烤面包的香氣。他停在一家小飯館門前,紅格子餐巾整整齊齊卷在木做的圓筒里靜待客人來吃晚飯。他瞄了瞄紫色菜單看到那天的推薦菜是豆子燜肉??粗棺訝F肉那個菜名他餓極了。老板問他那天寫稿順利不順利他說順利。老板說早上看到他在陽臺上工作沒敢跟他打招呼:“樣子像森林里孤零零的人”。海明威再往前走,看看櫥窗看看春天的晚上看看路人滿心高興。他說幾家咖啡館里的??退家姂T,還有一些樣子更好看的人他不熟,天一黑都在燈影里趕著跟人家吃飯喝酒相愛。他說他一邊走一邊想,想起白天他其實很想到馬場去賭馬,可惜沒本錢不敢去,關(guān)在家里幸虧寫得出文章。他說他們那時候很窮,他老愛說有人請吃午飯然后在公園里耗兩個小時回家跟老婆夸口午飯多好吃。他說他那年二十五歲,少吃一頓飯肚子餓得要命腦子靈得要命。他說他書里寫的那些人胃口都很好,老餓,老想吃東西,想喝酒。他說在家里他們喝科西嘉葡萄酒,酒好價廉,羼了水還不嫌稀。他說那年月住巴黎不花什么錢可以過得很不錯,偶然不吃幾頓飯不買新衣服省一點錢可以奢侈一番。
海明威說的科西嘉葡萄酒七十年代巴黎還有,朋友說牌子也許不一樣,風(fēng)味還是法國東南部的風(fēng)味,我喝不出什么學(xué)問來,劉若英也許沒喝過。反正海明威書里寫了,嘗一嘗也好。那年頭寫文章的人畫畫的人搞音樂的人拍電影的人都喝酒。我也喝,文章沒寫好先傷了胃,從此戒酒戒辛辣。劉若英不嗜酒寫作拍戲唱歌樣樣都出色,天生的。珍·奧斯汀慣用一張張小紙片寫稿,坐在客廳里寫,客人來了趕緊把原稿塞進(jìn)吸墨紙下面,怕人家看到,日子久了寫了七部名著,一點不費勁,也是天生的。一位文學(xué)教授跟我說,難得劉若英筆下舉重若輕,順手寫得出細(xì)膩的觀察動人的哀樂。我也這樣想,也很羨慕。劉小姐竟然說她常常不知道該寫什么,書又念得不夠多,只好寫些身邊見聞,像跟朋友聊天那樣叨叨絮絮隨便寫。她說幾個朋友都說每次看她的文章不是寫回憶就是寫遺憾,害她老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在“不合時宜的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