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大河，一直與一片厚厚的云層相伴隨。

大河應(yīng)該感謝云層：長久掩蔭，定期下雨，使之永不干涸。

但是，大河也有可能產(chǎn)生抱怨：每一道波光都是你的云影，不知道在你的云影之外是否還有更遼闊的天宇？

——這是一種比喻。大河，比喻中國文化；云層，比喻科舉制度。

自從建立科舉，中國文化就與它大規(guī)模地親密往來，后來它也成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多少文人向它奔去，再也沒有回來；多少文人終于返回，魂魄還在考場；多少筆墨受它熏陶，變成強大遺傳……

學(xué)術(shù)界在研究文化傳承的時候，總是習(xí)慣于把目光集中投向?qū)W說、學(xué)派、潮流、人物。其實，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制度。制度一旦確立并被有效執(zhí)行，那么，一個大國的行政力量就會轉(zhuǎn)化成空間力量、時間力量和社會心理力量，使文化傳承成為鐵的事實。

中國歷史上，企圖成為制度的文化主張很多，但真正有效的很少。第一項，應(yīng)該是秦始皇定下了統(tǒng)一全國文字的制度：“書同文?！睗h武帝也想建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制度，但他畢生戎馬倥傯，缺少實際執(zhí)行的可能，結(jié)果只是成了一種倡導(dǎo)而已。真正成為一種龐大的制度而行之全國、行之千年的，便是科舉制度。

科舉制度是人類奇跡。世界上那么多偉大的古文明為什么都一一滅亡？除了歷史教科書中說的那些原因外，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原因：遼闊的領(lǐng)土缺少大量管理者。在一代開國雄主萎謝之后，這個問題更為嚴重。對此，中國居然找到了解決的辦法。從公元六世紀末開創(chuàng)的科舉制度，通過文化考試選拔各級官吏，時間、地點、程序、內(nèi)容、法禁都嚴格規(guī)定，居然實行了一千三百多年。這在宏觀上創(chuàng)造了兩大正面效果：第一，中國雖大，卻能夠源源不斷地涌現(xiàn)出一批批官吏資源管理各方，使中華文明始終未因徹底失序而潰散；第二，普及了一種“以文取仕”的全民共識，而范圍又沒有太多限制，極大地提升了整個社會崇尚文化的氣氛。

當然，負面效果也是巨大的。例如，科舉制度使中國文化成了官場的附庸，兩者密不可分。結(jié)果，文化的創(chuàng)新能力、批判能力、哲思能力、美學(xué)能力被大幅度取消。更嚴重的是，這種制度在中國文人中造就了一種“科舉人格”，習(xí)慣于忍耐、苦熬、投機、巴結(jié)、矯情，滿口道義卻遠離道義，你死我活卻貌似斯文，等等。

中國千余年的文風(fēng)、文氣、文脈，在很大程度上也被科舉制度所左右。影響之深，可謂深入骨髓，于今未消。

因此，要研究中國文化，萬不可躲過科舉制度。

二

讓我們先回到十九世紀末尾、二十世紀開端那幾年。

在那兒，一群頭懸長辮、身著長袍馬褂的有識之士正在為中華民族如何進入二十世紀而高談闊論、奔走呼號。他們當然不滿意中國的十九世紀，在痛切地尋找中國落后的原因時，首先看到了人才的缺乏，而缺乏人才的原因，他們認為是科舉制度的禍害。

他們不再像前人那樣只是在文章中議論議論，而是深感時間緊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一九○一年夏天頒布上諭，改革科舉考試內(nèi)容，有識之士們認為科舉制度靠改革已不能解決問題，遲早應(yīng)該從根本上廢止。一九○三年的一份奏折中說：

科舉一日不廢，即學(xué)校一日不能大興，士子永遠無實在之學(xué)問，國家永無救時之人才，中國永遠不能進于富強，即永遠不能爭衡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