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隊伍又轉(zhuǎn)移到了白洋淀。一個春意融融的夜晚，徐所長把園子約到了淀里。園子搖著小船，望著水面上的月亮出神……

有多久沒看過這么圓的月亮了？大大的月亮，就像是從水里生出來似的，伴著“吱呀，吱呀——”的搖槳聲，銀盤子似的月亮在水面上晃啊晃，晃著晃著，就晃成了滿河的碎銀子。

“園子，歇歇吧，看看月亮?！弊诖^的徐所長輕輕地擺擺手。

園子一下一下地劃著槳，聽見這話倒愣住了，他疑惑地望了望徐所長：“所長，這黑更半夜叫我，就是為看月亮？”

徐所長笑了：“看看月亮有啥不好？革命可不總是槍啊炮啊的?！?/p>

園子不說話了。他用槳擊打了一下水面，又一個月亮晃碎了。徐所長感嘆著：“是啊，這天下一天不解放，月亮也不完整，日子也不安生。想靜，都靜不下來啊?！?/p>

園子望著水中晃動的月光，悠悠地說：“聽我娘說，我小時候好啼哭，我娘就抱著我到井床上看月亮，看著看著就不哭了。我娘說，月亮里有個小白兔哩?！?/p>

徐所長疼愛地看看園子，感嘆道：“如果不是打仗，像你這么大年紀，正經(jīng)還離不開娘哩。戰(zhàn)爭是殘酷的，可戰(zhàn)爭也出息人哪！”

園子轉(zhuǎn)過身睜大眼睛說：“所長，我可不是孩子啦，說話就吃十六的飯啦，正兒八經(jīng)的老兵哩。”

徐所長忍不住笑了：“真是十個屬羊九個犟啊。老兵，那我也問問你，你為什么要鬧八路哇？”

園子沒有想到，徐所長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的嘴唇抖動了：“為什么要鬧八路？”

園子眼前，忽地就出現(xiàn)了娘的面容，娘摟著妞子，站在一株燒得黢黑的枯樹前，“白脖兒”劉西貴正跳著腳叫著：“榮玉家的，你該清楚，你面前是條什么路？你男人鬧抗糧你沒攔住，連累得這棵樹都遭晦氣；你兒子鬧八路，你再不攔住，就等著大日本皇軍連根刨吧。”娘苦笑著，抬眼看向鄉(xiāng)親們……

園子眼前，又出現(xiàn)了英勇就義的大哥趙國祥，黃土一鍬鍬揚了起來，大哥抖了抖一臉的黃土，喊了一嗓子：“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們，不要怕，八路說話就打回來，小鬼子……”話沒說完，一鍬黃土封住了他的嘴……

“為什么要鬧八路？”園子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老李”、德叔、春生哥、秀姑仿佛都站在他面前，園子的眼里涌出了淚。

恍惚間，園子感覺一槳槳劃著的，就是他在蘆蕩深處蹲禁閉的那條船，就聽徐所長嚴厲地說道：“戰(zhàn)爭就是這么殘酷。支部曾經(jīng)考慮把你留在村子里，你堅持要跟著隊伍，可鬧八路，不是報哪幾家的仇。想想老李給你取的名字吧，你是八路戰(zhàn)士趙平原……”

“為什么要鬧八路？”園子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淌了下來。他抹了一把淚，倔強地說：“為了我爹、我娘、我大哥、妞子，還有‘老李’、德叔、春生哥、秀姑、大爺、大丫、二丫、三丫，為了咱平原上的老百姓不再流血，不再受苦，不再受欺負……”

徐所長拍拍園子的肩膀：“一句話，為了咱世世代代不當亡國奴。心里有了這股子勁兒，就能攥緊拳頭，做一個好戰(zhàn)士?！?/p>

徐所長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綢布包來，鄭重地說道：“趙平原同志，你精心救護傷員，并且在戰(zhàn)地醫(yī)院簡陋的條件下，發(fā)明了雙瓶交替輸液技術(shù)，冀中十分區(qū)黨委非常重視，已經(jīng)上報了冀中軍區(qū)，冀中軍區(qū)黨委已經(jīng)決定在全軍區(qū)所有部隊中使用推廣這項技術(shù)，呂正操司令員還親自簽署了表彰令，授予你大功模范勛章，通令表彰。”

徐所長把一枚大功勛章別上了園子的胸襟。

園子的嘴唇動了動，他忽然明白了這個月夜在他生命中的意義，抬頭望了望月亮，又望望徐所長。

徐所長很是動情：“趙平原同志，祝賀你，雙喜臨門。一年前，也是在這蘆葦蕩里，你告訴春生哥，說你想和你大哥、春生哥一樣，成為咱黨的人，黨組織經(jīng)過這一年多的考察，決定接受你的請求……”

園子眼里又涌出了淚：“所長……”

徐所長說：“園子，擦干眼淚，攥緊拳頭，跟著我宣誓?！?/p>

園子攥緊了拳頭，就聽徐所長宣讀著誓詞：“不當亡國奴！”

園子的眼淚流了下來：“不當亡國奴！”

徐所長望著遠方，句句鏗鏘：“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地種……”

園子的聲音在蘆葦蕩的月夜里回響：“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