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城的天光亮得很早，在往常聽慣的市民生活的嘈雜聲里，響起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靳巧巧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一家人擠在一起的二樓小屋里，總漫著一股煤球爐的煙火氣。昨天街頭還聽到過幾聲冷槍，今天就聽不見了。

靳巧巧的家沿黃浦江住。她拿起木梳草草地梳幾下頭發(fā)，從小屋窗口朝外面張望，她看見昨夜露宿街頭的解放軍戰(zhàn)士們現(xiàn)在起身了，整齊地列成長長的隊伍，每人手里拿一條毛巾、搪瓷杯和牙具，排著隊到黃浦江邊去洗臉。

靳巧巧想出去看個究竟，媽媽一把扯住她：“別去，你一個姑娘家，我聽人家說，外面都是解放軍。大上海第一次進來這么多從老遠的農(nóng)村來的當兵的，從來還沒見過?！薄敖夥跑?？”靳巧巧甩開媽媽的手，急忙奔下樓。

靳巧巧走到弄堂里，迎面走來一個軍人，胸前的證章上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身上背著兩個軍用水壺，他禮貌地問：“同志，這里有喝水的地方嗎？”靳巧巧說：“有，就在弄堂后面的老虎灶?！苯汕梢娝牪欢虾Ｔ挘挠闷胀ㄔ捳f。領(lǐng)著他去弄堂口的老虎灶。靳巧巧問他：“你們從什么地方來，來干什么？”那位解放軍告訴她：“我們解放軍是幫助老百姓不受壞人的欺侮和壓迫，以后還要幫助上海搞建設(shè)，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來到老虎灶，灶頭彌漫著著陣陣水蒸氣。靳巧巧說：“老板，有人要泡開水?！崩习褰o這位解放軍灌滿軍用水壺。不一會兒，又來一些解放軍戰(zhàn)士。只見他們有秩序地排好一列長隊，一個接一個上前灌水。排在戰(zhàn)士們后面的是一老一少兩個解放軍炊事員，一條扁擔挑著一口大行軍鍋，也來打熱水，給大家準備中午伙食要用。小炊事員說：“大上海真熱鬧，商店真多，就是有一個不好。”旁邊的寧波老阿婆問：“啥事不好？”小炊事員說：“就是不知道哪里去撿柴燒火。電燈泡雖然會發(fā)亮發(fā)熱，可是不能引著火?！睙熂埖昀飾疃┮瞾砼蓍_水，她聽了差點笑出聲來，又不敢冒失，忍住了。老虎灶湯老板忙得團團轉(zhuǎn)，不一會，燒的兩大鍋開水全部賣光，解放軍掏出錢付費。老板接過一疊紙幣一看，臉色有點尷尬，這幾張鈔票上面也印有圖畫和文字，卻印著“華中銀行幣”字樣。湯老板想，新進城的解放軍只有這種錢，自己不收吧要虧本，收吧，這鈔票從未見過，也不知能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他進退兩難。等著泡開水的楊二嫂看見了，就向老板說：“湯老板，不要怕，喝水付錢，理所當然，你照收不誤。至于這鈔票能用不能用，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會有辦法的。請放寬心，篤定泰山就是了。”湯老板說：“要是金圓券或者關(guān)金票，我就收了?？箲?zhàn)勝利以后，市面上用的是法幣，后來用的是金圓券，法幣就停止流通了。現(xiàn)在金圓券雖然貶值了，但我也收的。其他的鈔票怎么用我就不知道了?！睏疃┚同F(xiàn)身說法：“現(xiàn)在上海解放了，從前的舊幣都要廢除。我的煙紙店里也有各種各樣新鈔票，都是南下的解放軍戰(zhàn)士來我店里買香煙、肥皂、草紙用的錢，我這里如果錢找不開，我就配些花生糖、桃板加給他們。每個解放區(qū)都有自己發(fā)行的貨幣，有北海銀行幣、冀南銀行幣、華中銀行幣、東北銀行幣、長城銀行幣、中州農(nóng)民銀行幣，聽說有十幾種，統(tǒng)稱叫做解放區(qū)貨幣。我都收下來。我已經(jīng)去打聽過，今后人民政府貨幣統(tǒng)一了，這些解放區(qū)的鈔票都可以調(diào)換成統(tǒng)一的鈔票來用的?！?/p>

老炊事員見湯老板收下了錢，又說：“這位女同志說得對。我聽我們的營首長說過，以后人民政府會發(fā)布公告，規(guī)定各種解放區(qū)貨幣和人民幣的比率，解放區(qū)貨幣全部兌付人民幣，不會使老百姓吃一點虧?！?/p>

這時，靳巧巧看見了從前女工夜校的老師秦汝愛。秦汝愛也穿著軍裝，拿著一只軍用水壺來泡開水。靳巧巧說：“啊呀，太巧了，遇到秦老師了。”秦汝愛說：“我來泡開水要沖漿糊用。”靳巧巧說“：為什么要沖漿糊，是刷大標語嗎？”秦汝愛說“：我?guī)椭虾＼姽軙堎N布告，寫《政法八章》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忙好了，我們還要到你們的廠里去。”

靳巧巧又遇到了田小芬，兩個人一起在路上走，她們要到自己的工廠里去。只見街上到處張貼著解放軍的布告。人民保安隊的隊員們?nèi)宄尚?，戴上白底紅字徽章，上街配合解放軍維護治安。前幾天國民黨軍隊筑成的沙袋堡壘現(xiàn)在都變成了解放軍的臨時電話站。她們路經(jīng)定波碼頭旁邊的一片空地廣場，看見那里站著一群群已經(jīng)被全部繳械的國民黨俘虜兵，他們的帽徽和領(lǐng)花全被扯去了。不過，各級軍官的肩上的軍銜還保存著，因為有待解放軍登記。他們順從地站隊，聽從手持鋼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們調(diào)動，上百輛國民黨軍隊的軍用卡車整齊地排列在廣場。田小芬說： “巧巧師傅，你看，好些個國民黨的汽車兵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維護著軍用卡車?！苯汕烧f：“是啊，他們是在等待著解放軍前來接收。”

田小芬說：“巧巧姐，你知道嗎？聽說從前夜校的秦老師成了我們國棉廠的一名軍代表?！苯汕烧f：“剛才我遇見秦老師了。秦老師將要擔任我們品豐紗廠的黨代表兼六個小型毛紡廠的總聯(lián)絡(luò)員。”田小芬說：“好。”

這時，前面?zhèn)鱽硪魂囻R達聲，只見從路上開來了兩輛美國道奇汽車，駕駛員是解放軍戰(zhàn)士，這車當然也是從國民黨軍隊手里繳獲來的。這兩輛蒙著帆布車篷的車上好像裝著什么貨，很沉。田小芬感到奇怪，她說：“這兩輛汽車后面各跟著十多個持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那是怎么回事呢？”這時，車上跳下來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跑步來到前面的一個干部模樣的人那里，舉手敬禮，說：“報告團長，繳獲的兩車黃金都押來了。”靳巧巧說“：原來車上裝的是黃金，怪不得輪胎都壓扁了?！蹦俏粓F長說“：好，好。一兩一錢都不許動，全部上繳上海軍管會?！?/p>

新中國成立以后，上海的紡織業(yè)成立了二十多家國棉廠。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要數(shù)由品豐紗廠改建的這家國棉廠，廠長就是駱玉新。這天，駱玉新請于廣聞到家里來，于廣聞是原品豐紗廠副總經(jīng)理于廣識的弟弟，他剛從美國留學回來。解放前，駱玉新是品豐紗廠寫字間里的一名年輕的普通文員，但是，他通過協(xié)助紗廠經(jīng)理俞宅巍和紗廠負責人于廣識等人做一些具體事務(wù)工作，也諳熟了頗具規(guī)模的棉紡織廠的通盤管理和運營的不少細節(jié)。解放以后，駱玉新被任命為本國棉廠的廠長。

駱玉新的妻子給客人遞上一杯龍井茶。過了一會，駱玉新的女兒紫染放學回到家。她放下書包，見了這位身材高大的陌生的叔叔，就想起前天爸爸跟她說過，有一位從外國學成歸來的叔叔要來訪問她們家，姓于。紫染就禮貌地對來客說：“于叔叔好?！?/p>

于廣聞看著進屋來的姑娘，說“：喲，小妹長這么高啦?！彼χ鴮︸樣裥抡f“：玉新兄，我最早看見小妹，她才只有三歲吧?！瘪樣裥曼c點頭。在美國學習電機工業(yè)的于廣聞學成歸來，回國后需要就業(yè)，駱玉新就把他作為專業(yè)人才安排在本國棉廠技術(shù)科工作。

過了一會兒，駱玉新的夫人黎晶把飯菜準備好了。在小客廳里，大家圍坐在餐桌旁，邊吃邊聊，為于廣聞接風。于廣聞?wù)f：“國外的物質(zhì)條件和科研條件再好，但是，祖國的一山一水總是令人懷念。新中國成立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也應該回國報效?！薄罢f得好。你在國外學的技術(shù)在我們廠里就很有用武之地?！瘪樣裥驴戳丝从趶V聞，又笑著說，“只是，在新上海，你要和工人農(nóng)民打成一片呢?！薄按嗽捲踔v？”于廣聞有些疑惑不解。

黎晶說：“廣聞，剛才，我下班回家，樓下有個小孩對我說：‘你們家來了一個資本家’，我就猜到是你來了。”于廣聞覺得奇怪，說：“為什么說我像資本家呢？大概因為小孩子看見我拎著一個大箱子?？墒?，箱子里裝的都是書和資料啊。”黎晶笑笑說：“這是因為你穿了西裝。雖然，上海從前是十里洋場，可現(xiàn)在解放了，舊社會的一切都變樣了，在現(xiàn)在上海小孩的眼中，西裝是從前的資本家穿的，瓜皮帽是地主戴的，都是舊時代的象征?，F(xiàn)在，新社會了，工人農(nóng)民的服裝還是老樣子，短打還是短打，袖套還是袖套；農(nóng)民挑擔用的坎肩還是坎肩；從前穿長衫與西裝的人們，卻改穿中山裝；女同志愛穿雙排扣的列寧裝。剛解放時，從解放區(qū)來的干部穿灰布軍裝，這是最神氣的；后來，干部也改為穿中山裝了?！庇趶V聞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邏輯，有些奇怪，說：“為什么知識分子就一定要在外表上掩飾自己呢？”駱玉新說：“是呀，在家里，我把從前自己穿過的西裝和領(lǐng)帶折疊整齊，全都放到大皮箱里去了，你嫂子給我買了兩套中山裝，供平常替換。”黎晶轉(zhuǎn)移了話題，說：“廣聞，以后還是改穿中山裝，這是一種干部服，不要再穿西裝了?！?/p>

于廣聞?wù)f：“我在國外，聽說新中國成立以后，人民政權(quán)剛在上海建立，首先遇到的是經(jīng)濟上的困難。在霞飛路上的工商局和勞動局，每天早晨門口都排著兩條長龍，一邊是工人反映勞資糾紛，工廠發(fā)不出工資，要求救濟的隊伍；一邊是資本家反映原料缺乏，資金困難，工廠發(fā)不出工資，要求貸款和收購成品的隊伍。這次，回來一看，情況要好得多，工人們也都安居樂業(yè)，埋頭工作，大街上秩序井然，上面講的那和種排隊的情況也不見了。我就想，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經(jīng)濟還是有辦法的。”駱玉新說： “我們不僅能解決那些遺留下來的問題，而且還將加快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shè)的發(fā)展?！瘪樣裥碌哪樕戏浩鹋d奮自信的紅光。

桑阿珠的女兒靳巧巧已經(jīng)上班，桑阿珠在家結(jié)絨線。這時候，桑阿珠聽到外面有人敲門。就問：“誰啊？”屋外，一手拎著用兩只樺木半圈作拎手的帆布袋的陳同志說：“我們是來做普選調(diào)查的?！鄙０⒅轭嵵浑p先被纏過兩個月后來又被放松的腳，開了門。李同志說：“《選舉法》規(guī)定，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有選舉權(quán)。這里的年齡是按照公歷計算的。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強調(diào)呢？這是因為中國人計算年齡的方法，可說是五花八門，多種多樣。我們兩個參加本地區(qū)普選隊，下里弄核實各戶人家及每人的年齡?！?/p>

桑阿珠聽明白了，她說：“你們就是從前查戶口的。你們等一下?！鄙０⒅閺囊粋€掉了紅漆的舊梳妝盒里取出一個紙頁發(fā)黃的小本本。陳同志接過打開一看，這是一本解放前發(fā)放的良民證。老陳知道有的老年居民還保留著良民證，上面寫著的是民國某年、光緒某年等等，那就更要將這些舊紀年都換算成公歷紀年。桑阿珠又說： “我們家里的其他人用的是‘陰陽合歷’，也就是出生年份用的是公歷，出生月和日就用農(nóng)歷?！?/p>

陳同志站在一邊，用自來水筆記錄在一個大本子上。女同志小李在繼續(xù)跟桑阿珠聊家常，排查她家的有關(guān)人員和年齡的情況。陳同志也就在腦子里給換算“陰陽合歷”，將農(nóng)歷的月日加上四十天變成公歷的月日。普選工作隊給每一個工作隊員都發(fā)了一張年份對照表，將這些五花八門的紀年方法所記的年月日統(tǒng)一換算成公歷，確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當時，里表上一行是公元紀年，另一行是清朝紀年和民國紀年，兩相對照，一查便知。李同志跟陳同志說：“這使我們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陳同志說：“不過，搞清了出生日期還不算是萬事大吉，還要核實是不是周歲。”因為老百姓在計算年齡時，有兩種算法：有的人是把在娘肚里的那十個月也算進去的，因此一生下來就算一歲，到第二年生日那一天就是兩歲了。這叫“虛歲”。有的人則從來到世上那一天算起，過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算一歲，也就是周歲。

這時，墻上的掛鐘響了，桑阿珠就到居委會讀報小組去聽讀報了。讀報小組里老頭兒老太太多，其中最年輕的要數(shù)董招娣，她也是家庭婦女。董招娣邊聽讀報邊納鞋底。鞋底是用舊布一層層鋪成的，上下還得墊一兩層漿過的襯布，董招娣習慣納完一針后，把拖著鞋底線的針在頭發(fā)上蹭一下，為了增加針的光滑度，隨后一針一針地納結(jié)實了。她的姿勢蠻好看的。董招娣參加讀報小組，倒是跟桑阿珠在一起。聽讀報的好幾個家庭婦女的身邊都放一只扁扁圓圓的用藤條編織成的針線籮，籮筐里盛著凹凸有致的針線板，上面纏著線，線上插著長短不一的針，還有針盒、線團、竹尺、剪刀、表面像細麻皮一樣的“頂針箍”等物件。

這天，董招娣跟桑阿珠一起在聽讀報：“我們要廣泛組織婦女參加和從事各種生產(chǎn)勞動，反對游手好閑，使婦女群眾充分認識勞動的重要性和勞動的光榮。努力從自己的生產(chǎn)勞動中來提高婦女本身在經(jīng)濟上、政治上、社會上和家庭中的地位。對于已經(jīng)在工廠作坊和各種企業(yè)部門中參加生產(chǎn)工作的婦女職工，應該鼓勵她們提高勞動的積極性和生產(chǎn)的效率，和男工們一起開展生產(chǎn)勞動的革命競賽，創(chuàng)造大批婦女勞動英雄和管理生產(chǎn)、掌握技術(shù)的女干部。對于家庭婦女應該發(fā)動她們自動組織或參加到各種合作社中去。有條件也可以成為工廠女工。董招娣想，我如果能進國棉廠去做工那該多好啊。

普選工作隊的同志們和派出所的戶籍警，還有居委會場的幾位干部，連軸轉(zhuǎn)了好幾天才一切就緒，張榜公布選民名單。到了發(fā)證那天，每個人都要親自到發(fā)放選民證的會場里去領(lǐng)，居民小組長分別挨家挨戶通知到，會場就在居委會。桑阿珠也自己來，她的后輩們現(xiàn)在都在上班。遠遠地看見，那幢房子外面豎著幾桿彩旗，桑阿珠就想，大概就在那里了。

見上了年紀的桑阿珠也來了，普選工作隊的李同志迎上去，喚了一聲“桑媽媽”，攙扶她到左右墻上貼著紅綠標語的會場內(nèi)坐下。那是借用居委會的一間客堂，因為來領(lǐng)證的人多，臨時將客堂的長窗都卸下來，使客堂和天井連在一起，這樣地方就寬敞不少，像個小會場，客堂和天井里擺列著從各家借來的凳子，坐滿了選民。桑阿珠抬眼望去，見客堂正面板壁上方掛著毛主席像，像的一側(cè)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一疊選民證。旁邊站著普選工作隊的陳同志，還有一個戶籍警。見人到齊了，陳同志說：“前一個星期，選民榜公布了。選民榜公布后，接著就是發(fā)放選民證。從中國歷史上說，這可是老百姓第一次領(lǐng)取選民證，有了選舉權(quán)，意味著共同參預國家大事，意義重大?！?/p>

發(fā)放選民證的會場里人們安靜地聽著，氣氛莊嚴隆重?！斑x民證上都寫著名字，”陳同志說，“我叫到誰的名字，誰就上來領(lǐng)證。魯大海?！钡谝晃皇莻€四十來歲的男士。他聽到叫他的名字后就站了起來，沒有直接來領(lǐng)證，而是先走到毛主席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一躬。本來，上級并沒有要求先鞠躬，后領(lǐng)證，他這樣做完全是出于自愿。后來接著領(lǐng)證的人看到他鞠了躬，也都依照他的樣子，鞠了躬才領(lǐng)證。這樣發(fā)了十多個的選民證。

“桑阿珠。”當陳同志再叫下一個選民的名字時，站起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她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在腦后挽成一個發(fā)髻，上身穿一件簇新的藍布大褂，下面穿一條黑布褲子，干凈利索。她也挪動腳步，先來到毛主席像前，大家也都以為她也是去鞠躬的。這時，只見桑阿珠站在毛主席像前，雙手往右腰一按，上身微微前傾，同時，她的雙手往右腰間上下拱了幾下，居然深深地道了個萬福。桑阿珠小時候見過婦女們的日常行禮就是道萬福，在她的心目中，道萬福是女人表達敬意的一種最好的做法。這一來，下面坐著的人群里傳來一陣竊竊的暗笑聲。陳同志也感到好笑，但是，他作為發(fā)證主持人，卻是一定要保持會場的莊嚴氣氛。于是，他強忍住笑，把桑阿珠的選民證遞給她。桑阿珠也喜滋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靳巧巧每天提前一個小時進廠到崗，在震耳的機器聲里加班加點地練習。下了班，她把廢紗帶回家，一遍一遍地反復地練，連上衛(wèi)生間的時間也不放過，埋頭摸索打結(jié)要領(lǐng)，揣摩個中訣竅，強迫自己每天打至少一千個結(jié)。靳巧巧想，新中國成立了，我們工人階級當家做主了，我要下決心練出一身過硬的本領(lǐng)，為建設(shè)國家作出貢獻。拿細紗的右手食指被紗線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痛得她直掉淚，她忍著痛貼上膠布，第二天又接著練。日積月累，她練出了一手過硬的好本領(lǐng)。

這天，中午休息吃飯的鈴聲響了，在細紗車間做了一上午工的靳巧巧關(guān)上機器，拿起一把高粱小笤帚，動作利索地掃干凈機器面上的棉絮后，就從工具箱里拿了手紙，走出細紗車間，正好陸小妹也走出來，兩人一起去上廁所。上完廁所，洗好手臉，沿著水泥路往食堂走。四月的廠區(qū)，楊樹和柳樹換上綠色春裝，桃樹和杏樹也把粉紅牙白的花瓣在陽光下開得透明發(fā)亮。時近中午，還有裝著大包大包原棉的卡車運進廠里的粗紗車間，待拆包后把棉花先加工成條子，再做成供紡織用的粗紗。裝原棉的大包都是高兩米、寬一米五，裝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由身強力壯的男工推車、送貨、打包。午休時間廠里的道路上來來往往的最多的是女工。她們穿著天藍布衫白圍裙，白圍裙上印著紅色工號，印著安全生產(chǎn)的字樣；胸前縫有一個衣袋，里面可以放小工具和生活用品。現(xiàn)在是休息時間，不進車間，來往的女工們有的依然戴著白色工作帽，有的沒有戴，露出烏黑的齊耳短發(fā)，或者是兩個小刷帚般的小辮子，或者盤起束在腦后的長辮子。上班前就必須戴好工作帽，不能露出發(fā)辮。長頭發(fā)很容易卷入旋轉(zhuǎn)的機器中。

“巧巧師傅?！苯汕陕牭缴砗髠鱽淼慕袉荆剡^頭一看，原來是董招娣。靳巧巧高興地跟她說話。董招娣是最近從里弄里來參加工作的。因為她的娘家經(jīng)濟比較困窘，她很想做一名國棉廠紡織工人，經(jīng)人介紹，就把她也招進了這家國棉工廠了。靳巧巧問：“招娣，你現(xiàn)在到細紗車間也做了一段時間了，適應做擋車工了嗎？”董招娣說：“可以，我現(xiàn)在的工作水平也提高了?！痹谑程美锍燥埖倪€有廠醫(yī)徐雅芬，她坐到靳巧巧、葉紅妹、陸小妹她們這一桌了。

這天，中飯吃好以后，靳巧巧到細紗車間的更衣室里換下工作服。上班時穿的襯衫早已濕透，她換上平涂勾線乳白底小花絨布內(nèi)衣，再穿上玫瑰紅燈心絨面料的春秋兩用衫和藏青色勞動布長褲，出了更衣室，沿著廠區(qū)的路邊栽種著梧桐樹的大路，來到廠行政辦公大樓三樓的廠長室。駱玉新說：“巧巧，我正在等你。今天下午，我們廠領(lǐng)導和部分車間主任一起去紡織工業(yè)局去開會，送我們?nèi)ラ_會的車子要一點鐘開。叫你早些來，是想交流情況?！瘪槒S長把一本《新中國婦女》雜志交給靳巧巧，對她說：“你好好看看這篇畫了紅五星的文章。這期轉(zhuǎn)載了蘇聯(lián)《消息報》一篇社論，社論中說，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指示，提拔婦女擔任領(lǐng)導工作，是十分重要的國家的任務(wù)。蘇維埃婦女是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的積極參加者。她們充分享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政治上及經(jīng)濟上的平等。在蘇聯(lián)，將近五十萬婦女當選為地方蘇維埃代表，有一千七百名婦女當選為加盟共和國和自治共和國最高蘇維埃代表，有二百七十七名婦女當選為全蘇最高蘇維埃代表。所有這些，都是十月革命和社會主義的勝利帶來的?！苯汕山舆^新雜志，就心里喜歡。這一期的封面刊登的是蘇聯(lián)紡織女工的全國勞動模范瑪麗亞·羅日涅娃。她一頭金黃色卷發(fā)，穿著漂亮的花格圖案的布拉吉，胸前掛著幾顆金燦燦的勞動獎?wù)?。她的臉上露出勞動者的自豪的笑容。羅日涅娃是靳巧巧的蘇聯(lián)同行，也是她崇敬的生產(chǎn)標兵。駱玉新又說：“雜志你帶回家去好好看。在中國，毛主席、黨中央也很重視婦女工作。你自己在工作中積極帶頭固然很不錯，同時，你還要注意在第一線的紡織女工中間選幾個好苗子，為我們新中國建設(shè)的干部隊伍，準備后備力量?！苯汕烧f“：駱廠長還只有四十多歲，就在為我們廠里未來的廠長書記而考慮了。”駱廠長說：“不僅僅是將來廠里的干部，還要培養(yǎng)包括今后要管理我們的城市的干部。上海是一個有著八百萬人口的全國第一大工商業(yè)城市，上海今后的工作是大力發(fā)展工業(yè)生產(chǎn)，一方面要把原有企業(yè)的優(yōu)點，比如因陋就簡啦，協(xié)作靈活啦，保持下來；另一方面又要逐步采用科學先進的新技術(shù)，合理調(diào)整生產(chǎn)組織，使上海成為化學工業(yè)、精密機械、儀表、電訊器材、小型鋼材、船舶修造、輕紡工業(yè)高級產(chǎn)品、各種文化用品和文化精制品等現(xiàn)代化工業(yè)基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上海任重而道遠啊。”靳巧巧說：“如我這樣的女同志就只能多干活。要挑更重的擔子，承擔更多的責任，我們婦女同志能行嗎？”駱廠長說“：當然能行。在一九五三年的全國普選中，選出來的基層人大代表，婦女代表共有九十八萬六千五百二十二人，占代表總?cè)藬?shù)的百分之十七點三一，解放了的中國婦女也擁有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全國普選中的婦女代表的比例，將來肯定還會不斷地增加?！苯汕牲c了點頭。

駱玉新又向靳巧巧了解了一些車間生產(chǎn)情況。駱玉新對靳巧巧說：“群眾生活方面還有什么問題嗎？”靳巧巧想了想，說“：有這樣一件事?！瘪樣裥伦⒁獾芈犞?，在工作筆記本上作記錄。靳巧巧說：“廠里為了提高生產(chǎn)效率，實行‘三八’工作制，第一線的紡織工人要一連工作八小時后才能去食堂吃飯。女工們反映，連做八小時實在餓得很。是不是能夠在八小時的工作時間里再給工人們安排一次點心時間，能夠墊墊饑，兩個淡饅頭也行。”駱玉新記下了這件事情，說“：這件事情廠方完全可以考慮解決?！?/p>

駱玉新又跟她說：“巧巧，你的勞動成績在全廠名列前茅。你在車間工作方面有什么建議要求，可以向廠方提出來?！苯汕筛樣裥抡f：“讓耿順源做我們細紗車間的保全工吧?！瘪槒S長說：“保全工要做學徒的?！苯汕烧f：“小耿特點就是做一行，愛一行，為人和工作都很踏實。再說，從前學徒三年，很多學徒還要為老師傅倒夜壺，買香煙老酒，帶小孩之類的。真正要學本事，只要學徒自己想學，是不需要花費三年帶出道的。”駱玉新點點頭，說：“巧巧你講得也有道理?！?/p>

不久，耿源順調(diào)來細紗車間做保全工了。廠長辦公室根據(jù)現(xiàn)在的工作形勢的需要，就請出于廣識，在業(yè)余時間開辦了一個保全工業(yè)務(wù)培訓班。于廣識是本國棉廠的留用人員，他從前在品豐紗廠始任布場主任，繼而被提升為工程師，負責紗、布兩個工場的工務(wù)。他在設(shè)備、運轉(zhuǎn)和管理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是加強保全，逐步更換損壞件，使各機達到正常狀態(tài)；二是整頓加油、清潔及一般操作法和工作秩序，并以日商紗廠的操作法為基礎(chǔ)培訓女工和新工人；三是細紗、粗條車間加裝噴霧器，控制溫濕度；四是補充清梳設(shè)備，設(shè)置烘棉間，使含雜質(zhì)多、水分重的原棉得到預處理，并改進輸棉箱塵籠擋風板和壓板；五是細紗機改裝日東式大牽伸。通過這些措施的實施，使該廠生產(chǎn)蒸蒸日上?，F(xiàn)在于廣識在廠部生產(chǎn)計劃科工作，廠方讓于廣識在全廠辦了一個保全工的培訓班，耿順源也參加了。

今天三班倒中，董招娣是上早班。下午三點半鐘，董招娣就回到了家。她在廠里拿到了工資，回家以后，董招娣神氣地拿出放在內(nèi)衣袋里的錢包，把錢包往桌上一放。她剛才從新風食品店里買了三塊蛋糕，先給大兒子建國吃一塊，還有兩塊分別要給丈夫和小兒子建偉吃。建國吃著嵌有葡萄粒的雞蛋糕，問媽媽：“媽媽今天廠里吃點心、發(fā)蛋糕啦？”現(xiàn)在廠里下午增加了一次吃點心時間，每個工人發(fā)兩個帶餡的饅頭，或者是菜包子，或者是三角糖包，或者是肉包子。女工們對發(fā)點心都十分高興，很多人把包子從自己的嘴邊省下，下班以后帶回家中給小孩吃。董招娣也不例外。這時，董招娣拿著竹籮淘米，她頭也不回地答道：“蛋糕是從店里買來的?！?/p>

建國仰起臉問：“媽媽，今天爸爸發(fā)工錢啦？五號還沒有到。”他小學一年級，今天是月底數(shù)學小測驗，所以他知道。平時，她的媽媽有空的時候只會搬個小凳坐在馬路邊給別人縫縫補補賺些小錢貼補家用，不會舍得買蛋糕。后來，說是到廠里上班去了，建國也不知道廠里會發(fā)工錢，給買甜的咸的吃，董招娣把淘好的米放進鍋，擱在已經(jīng)燃燒的煤球爐上，準備燒飯，她自豪地說：“世界上工資只好男人領(lǐng)啊？講給你大寶聽，今天是媽媽的廠里給媽媽發(fā)工資了。”

大寶是邢建國的小名，大寶說：“媽媽也好到廠里干活拿工資？以后每個月都有錢可以拿？”“當然。我可以一直做到退休了，就是做到年紀跟弄堂口滿頭白發(fā)的老婆婆一樣。大寶，只要我天天上班，好好勞動，就有鈔票拿?！倍墟氛f。

當湯老太病故以后，這對守寡多年的婆媳倆就只剩下了媳婦董招娣一人守著湯家的獨苗寶寶了。過了一年，董招娣就帶著兒子寶寶改嫁邢家的兒子邢海根。又過了一年，董招娣為邢家生了個胖實的兒子，邢家上下都歡喜。邢家就叫招娣帶來的兒子老大為大寶，老二叫二寶，兩個人的大名隨著新中國成立后，叫建國、建偉。招娣改嫁，她帶來的兒子也隨著新爹爹的姓，也姓邢。后來，招娣跟海根生了二寶，邢家也有了根苗。有一天晚上，海根主動跟招娣說，大寶建國還是隨他自己的父親的姓，改回原姓姓湯吧。那次，把招娣感動得淚水流出眼眶。

看著水斗旁邊的蹄髈，也是媽媽剛買來的，建國就想象著過一會煤球爐上要燒的蹄髈湯。平時只有在過春節(jié)才可以吃到蹄髈，想到等一會阿爸回來了，吃晚飯可以吃到蹄髈了，真開心。建國心滿意足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孩子笑著，他咬著嘴里又香又甜的蛋糕，朝媽媽說“：好，好，好，靈，靈，靈！”

董招娣說：“大寶，你好好做功課。我去后弄堂的奶奶家里把你的弟弟二寶接回家來。”

建國在家里做算術(shù)時間久了，他就搖晃起屁股下的木凳，一邊做功課，一邊念起小朋友流傳的兒歌：

高級點心高級糖，

高級老頭上茅房。

茅房沒有高級燈，

高級老頭掉茅坑。

這時，董招娣領(lǐng)著小兒子建偉從外面進屋來，說：“建國，你剛才一邊做功課，一邊在念什么？那種兒歌你不要念，好好做作業(yè)。學習學好了，以后，高級點心高級糖你自己也能買來吃的，家里也會用上高級燈的?！苯▏笾P桿，抬起臉，認真地說： “媽媽，我長大以后賺了鈔票，我也會買好東西來給你和爸爸吃的。”董招娣摸了摸大兒子的黑黑的頭發(fā)，說：“建國真懂事。”

丈夫下班回來，一家四口人快快樂樂地吃著比往常豐盛的晚飯。在一盞昏黃的十五瓦燈泡的燈光下，丈夫洗碗，大兒子背誦語文課文，小兒子伏在小桌上挑游戲棒玩，董招娣給丈夫和兒子補襪子。董招娣手拿一只襪托，把小兒子的一只破襪子套在襪托上，拉實繃緊，在襪筒打個結(jié)固定，開始修補。二寶人在長高，腳也在長，他喜歡在弄堂里跑來跑去，襪子老是會破。董招娣一面補襪子，一面散漫地想，從前我小時候在老家鄉(xiāng)下穿的都是布襪子，現(xiàn)在上海時興穿針織洋襪或者紗襪。洋襪穿不起，紗襪輕薄軟熟，貼腳舒適，就是不耐穿，襪底、襪頭和襪跟很容易磨破?，F(xiàn)在買一雙紗襪也不便宜，家庭主婦的針線活里少不了補襪子。

晚上，一家人都洗洗睡下了，董招娣和海根睡在一張床上。海根說“：哎喲招娣，今天你的臉孔真香?！倍墟吩诤诎抵姓f：“從前我臉上擦的是蛤蜊油，便宜。今天我領(lǐng)到工資拿回家以后，特地跑去對面百貨商店里買了一盒百雀靈香脂?！焙８鶕е拮樱箘诺赜H著她的腮幫子，又說：“今天你買的蹄髈也真香，我嘴巴的油膩好像還沒有擦干凈?！?/p>

夫妻倆聽到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大兒子大寶的香甜的鼾聲，小兒子二寶鉆在被窩里在睡夢中磨牙齒，發(fā)出一陣陣格勒格勒的聲音，初聽不習慣的人自己身上會起雞皮疙瘩。董招娣說：“二寶肚子里大概有蛔蟲，要帶他去醫(yī)院看，買寶塔糖吃，打蛔蟲。現(xiàn)在我也有鈔票了?！焙８f：“好哇，現(xiàn)在兒子睡著了，我們可以玩了。”兩個人就把內(nèi)衣內(nèi)褲全部脫光了，帶著體溫的熱乎乎的衣物放在枕頭旁邊。海根剛想照平時一樣上她的身來，招娣拉住丈夫的手臂：“等一會。以前我們睡覺，都是你壓在我的身上。我們一家四口都是靠你到廠里上班來養(yǎng)活；平常我只好做家務(wù)，服侍你，照顧大寶二寶。解放了，我當上了紗廠女工，也拿到了工資，跟你一樣了，我拿到的工資比你的工資要多，為什么還要讓你依舊壓在我的身上呢？今天，我們要換個位置，我壓在你的身上，叫你從下頭朝上開高射炮。時代不同了，今天，我們女同志也可以壓在上面?！?/p>

海根頭一回聽老婆這樣對自己說話，起先有些驚訝，又輕輕笑了聲說：“老母雞今朝也打鳴叫早了。我就聽你的。”便聽董招娣擺布，妻子以后可以按月拿工資了，這也確實令自己高興?！安宦犚惨??！倍墟飞駳獾乜缟狭苏煞虻纳眢w，用手捋幾下，硬了，就吩咐說：“你朝上頂?！背醮螄L試這種體位，海根不習慣，在董招娣的身下被她亢奮地擠壓著，平時耀武揚威的海根此時完全無法動彈，他承受著妻子的體重和歡娛。海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黑暗中把自己的臉歪到一側(cè)，從木棉枕頭上露出口鼻呼呼地透氣。

弄了一陣子，董招娣從丈夫身上下來，拿兩張草紙先擦自己，又遞給丈夫兩張： “擦?！焙８鹕?，邊擦邊說：“老婆，以后我們都換這種姿勢來辦事嗎？”招娣說： “不一定，今天我在上面動，我自己倒也蠻累的。以后還是可以經(jīng)常由你騎在我的身上。不過，”她又說，“我想過了，我們要約法三章。第一條，夫妻雙方平等，你再也不準動手打老婆，也不準罵老婆?！焙８B忙說：“是，是，以前我做過的錯事再也不做了?！闭墟酚终f：“你要少抽煙，少喝酒，保重身體，大寶小寶都需要你這個爸爸。還有一條是，從前你從你娘給你的春宮圖里學來的五花八門的怪動作，以后不可以再叫我照著做了，要標準化?！薄靶校??！焙８f，他想，妻子參加工作后，連平等、標準化這種新詞都會用了，真是新社會里婦女翻身了。招娣又說：“海根，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廠里要辦幼兒園了，專門照顧紡織女工的還沒有到上學年紀的子女。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二寶也放進幼兒園去。自己付錢不多，廠里要給每個本廠女工的幼兒補貼錢的。每天傍晚你去我們廠把他接回來多好?！焙８f：“是啊，因為你是擋車工，要倒早中晚三班的。我是模具工，上常日班的，接送孩子的事情就由我騎著自行車來做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