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的一封信
冉云飛
愛女:
想到要給你寫信,真有一種萬千言語涌梗心頭,而無從說起之感。按理說,我們的交流基本是順暢的,在特定情境下,爸爸也不是沒給你寫過信,但我依然覺得有些角色上的交流障礙。有人會說,做爸爸的與女兒交流還有什么角色上的交流障礙呢?爸爸不是個不會說話、不會寫文章的人,但我深感你對我所說的話,常如風(fēng)之過耳,激不起多少漣漪。同樣一句話,換成老師或者爸爸的朋友說給你聽,你可能聽得津津有味,印象深刻,你這是在重復(fù)證明易子而教是有道理的。復(fù)次,再超脫的人,都難以超脫到對自己子女毫無期望,爸爸也未能免俗。本來時下學(xué)生讀書就不輕松,于今你又處于相對叛逆的青春期,故為父心怕說得過多給你帶來不必要的心理負(fù)擔(dān)。雖然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但我也藉老師之要求而給你寫信之機(jī),向你坦白為父的一些想法。
如今你已十五歲,到了古代女子的及笄之年,剔除其結(jié)婚之意外,算是古代女子的成年禮,亦如到了弱冠之年的成年男性一樣,視野越來越廣闊,見識越來越深刻,閱人越來越多,交友面亦越來越寬廣。古語謂友直、友諒、友多聞,當(dāng)然是一個不容易做到的高標(biāo)準(zhǔn),但西諺有謂“要看一個人,先看他交什么樣的朋友”之說,故交友不可沒有一種消極意義上的謹(jǐn)慎。什么叫消極意義上的謹(jǐn)慎呢?那就是不可濫伍隨流,而是要有所選擇。雖如此說,但我并不是要你同完人交往,世上不存在這樣的人。明代著名散文家張岱曾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一個人沒有興趣愛好,不能跟他交往,這個人是冷血動物;人沒有毛病,不能跟他交往,因?yàn)樗莻€死人。富于興趣愛好者,則熱愛生活,視人生如一片自己參與其間的風(fēng)景,猶如詩人卞之琳所言: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但凡有人說某人完美,切不可相信,遇著這樣的人,你要退避三舍,因?yàn)樗莻€活死人、假道學(xué)。換言之,活死人和冷血動物,可作人性研究的標(biāo)本,但視作朋友則明顯不智。
朋友既為同道,有同性自然亦有異性。像你現(xiàn)在這個年齡,正是對異性充滿好奇心的時候,我認(rèn)為這一種美好的感覺,切不可因現(xiàn)實(shí)有禁令而有罪惡感。作為父親,很慶幸地看到你能在沒有戰(zhàn)爭、生活較平穩(wěn)的情形下,從懵懂的情竇初開,再到懂得情感的深邃,這是個慢慢體會的美好過程。你還記得我教你古文時所選的第一篇,就是五代十國吳王(一定不要忘記他是個大軍閥、鹽販子)錢镠寫給他太太的千古情書嗎?那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是如此深情委婉,愛到骨子里,深情到不僅自愛,而且處處替對方著想(真正的好友也是如此,如同我教你的顏真卿《寒食帖》)。看到你終將長大,將被那你深深欣賞且愛你,卻在我們看來陌生的小子“拐走”,我們有一種成就人生的欣悅,對你有不盡的祝福,也有一種“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或許你還能想起給你講孔融《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一文起始之情景)的慨嘆。為父的心情,一如余光中先生在四個女兒尚未出嫁時所寫的名文《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舍與得意聯(lián)袂、祝福和嫉妒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