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東部的一處曠野,我的爺爺阿斯吉爾正在狂奔。他從位于柏林北方近郊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逃出來,德軍在追他,他的一只鞋子跑丟了,天寒地凍的。月亮露出半個臉,蒼白的月色中,大地看起來就像犁過的田,種的是半埋在泥濘中的凍僵士兵。不到三個小時前,爺爺跟他的朋友赫曼·漢寧道別。他們決定分頭往反方向的小路逃跑,想借此讓追兵只集中目標(biāo)去追其中一人。那時我爸爸尚未出生,碧玉奶奶去挪威奧斯陸的監(jiān)獄時,爺爺已經(jīng)被送往德國了,根本來不及跟他道別。她當(dāng)時還沒嫁給爺爺,他們甚至還沒正式訂婚,因此,我的整個存在可說是岌岌可危。
阿斯吉爾掏出幾根涂了老鼠藥的骨頭,撒在地上。他得停下來喘口氣,再繼續(xù)跑。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阿斯吉爾·艾瑞克松,就是現(xiàn)在,快點(diǎn)逃啊,遠(yuǎn)方已傳來疑似獵犬的嗥叫聲;也或許,那聲音是停泊在卑爾根[ 挪威北部的一個郡。]外海的卡塔莉娜號穿過清晨的濃霧發(fā)出的鳴笛——這突如其來的回憶差點(diǎn)讓他腿軟摔倒;盡管他的第六感——可能是源自他聾掉的那只耳朵——正告訴他,整個艾瑞克松家族的血脈有危險了。跑呀,該死,跑呀!可是,阿斯吉爾寸步未移。那一閃而現(xiàn)的回憶讓他愣在那里,滿腦子都是老鼠藥、一根根的骨頭和卡塔莉娜號。
情況不妙,阿斯吉爾爺爺僵立在德國的曠野上,一動不動。碧玉奶奶此刻人在挪威,營養(yǎng)不良,牙齦滲血,心中充滿罪惡感。她祖父留下的家產(chǎn)全沒了,那是他年輕時從諾德蘭來到卑爾根[ 位于挪威西南方,為歐洲最大的郵輪港之一。]一手創(chuàng)立的造船廠;七艘貨輪被德國擊沉,家族的豪宅也賣掉了。而我偉大的外曾祖父索斯登自中風(fēng)癱瘓后,一直臥病在床,他的女兒碧玉只得到霍爾斯特服裝店工作,牙齦滲出的血止不住地滴落在布料上。“德國魚雷把我們大家都擊垮了。”碧玉奶奶說。
這時,阿斯吉爾總算回過神來,那的確是獵犬狂吠的聲音。
他腦際迅速閃過一個念頭:赫曼會逃脫的。選擇追蹤阿斯吉爾足跡的獵犬,決定了兩人的命運(yùn)。他低頭瞥見自己的大腳趾從襪子的破洞突出來,它凍成藍(lán)色,臟兮兮的,活像一條漏網(wǎng)之魚。
阿斯吉爾在薩克森豪森集中營被關(guān)了將近一年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要回去那里。就在一九四四年三月五日星期天,時間是凌晨一點(diǎn)五十二分,一個巨大的“不”字在爺爺肚子里升起,炸開來,響遍全身,終于促使他奮力跑下斜坡。他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再爬起來。
獵犬嗥叫著,遠(yuǎn)方還傳來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