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川路底,大陸新村9號。
一進(jìn)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泥板,院子里不怎么嘈雜,時常有些外國人走動,幾個碧眼金發(fā)的外國小孩在玩耍。
魯迅隔壁掛著塊大牌子,上面寫著一個“茶”字。許廣平下來打水的時候,便將客人一起帶到客廳。魯迅招呼大家坐下,一張黑長桌,圍著七八個木椅子。長桌中間擺著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著幾株大葉片的萬年青。魯迅請大家喝茶,自己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許廣平靜靜地坐在一旁,手里打著毛衣,聽著他們家里來的第一位真正的紅軍發(fā)出的聲音。
因為講過一次,陳賡再講時更有頭緒。魯迅不時插進(jìn)一兩句問話。陳賡講到紅軍以劣勢裝備戰(zhàn)勝強敵的時候,學(xué)著紅軍戰(zhàn)士大聲吶喊的模樣,形容著投入殺敵的情景,談的人和聽的人都興奮起來。魯迅高興地笑了,問道:“是這樣的么?”然后點了點頭說:“先聲奪人嘛!”
魯迅的入神也感染了陳賡。他又描繪起紅軍司令員坐在田頭和農(nóng)民一起抽著黃煙聊家常的情景,說起一個小腳老太太如何掩護(hù)傷員的事……魯迅笑得煙卷差點掉下來,咳嗽起來。他把裝在象牙煙嘴里的香煙用手按得緊些,說道:“寫一個中篇,可以。你們住得怎樣?”
“我們都住在老鄉(xiāng)家里。那里的房子大都四面開窗……”
“哦,那空氣一定很流通,這是個進(jìn)步。他們已經(jīng)注意居住的衛(wèi)生條件,不像我們這里,白天也暗得很……”
隨著魯迅的目光,大家側(cè)身望著窗外。馮雪峰一驚,說道:“先生,弄堂里好像有‘狗’!”
陳賡打住話頭,下意識地摸了摸平時別槍的腰間,不安地問:“是不是我引來的?”
魯迅擺擺手:“這種“狗”,時常有的。我已經(jīng)搬過三次家了,他們總是跟著我,不要理。你講,鄂豫皖一帶的地形是怎樣的?”
“是這樣的。”陳賡欲講,又摸摸口袋,掏出筆,許廣平及時遞過來一張紙,“這里有一座山,還有兩條河……”陳賡邊說邊畫。
魯迅從躺椅上起來。陳賡勾畫的草圖在他手上微微抖動,他好像聽了所講引起了什么幻想,安詳?shù)嘏e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許久才說:“要寫的話,只能像《鐵流》那樣寫,有戰(zhàn)爭氣氛,人物的面目只好模糊些了?!?/p>
未到黃昏,客廳里已經(jīng)要開燈了。魯迅意猶未盡,挽留客人吃飯。菜食很豐富,有魚,有肉,都是用大碗裝著,有七八碗。魯迅親自打開一瓶保藏已久的三星斧頭白蘭地酒。
陳賡抿了一小口,問魯迅:“報上說要三萬元懸賞您的頭顱……”
“這是假的?!濒斞负攘艘豢诰?,一邊搛菜一邊說,“一個文學(xué)家,他們哪里會出那么多錢。只有你們帶軍隊的人的頭,才會賣這么高價的。要搞我的頭,不過一兩千元吧?!?/p>
“先生要當(dāng)心,被他們殺掉可不值得。”
“是呀。我盡管攻擊軍閥和政府,但也要注意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注意,我早就被他們殺掉了。所以那些攻擊我的、犯幼稚病的批評家們說:魯迅不是真正的革命家,為什么呢?因為如果是真正的革命家,那就應(yīng)當(dāng)早已被殺掉了。而我現(xiàn)在還活著,還在發(fā)牢騷,說怪話。據(jù)說這就是并非真正革命家的證據(jù)。這也許是實際情況吧。我也承認(rèn)他們的道理。我們自從發(fā)起反清革命運動以來,我的朋友大多被殺掉了,活下來的幾乎一個也沒有。拿我來說,自從遭到段祺瑞的通緝,就不得不多次到處逃避,是從很危險的情況下逃脫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