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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6日:駛向南極

午夜夕陽 作者:繆杰


清晨,天仍未亮,我們已經(jīng)收拾行囊,準備開往專門飛阿根廷國內(nèi)航線的喬治紐柏利機場,飛向阿根廷最南端的烏斯懷亞。這將意味著,我們從遙遠的北京冬季而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享受了一天天賜的夏季,又即將回到冬天的世界。

車窗的右側(cè),一望無垠直到天際的銀河水,被風拂過,卷起驚濤,一遍一遍地拍擊岸邊。是的,這卻不是海,這是銀河,是僅次于亞馬遜河的世界第二大河。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河寬已經(jīng)到了120公里,而越接近海洋,河道就越寬。事實上,這里距離東邊的大西洋,還有400公里。當初,來自歐洲的探險者們,就是順著這條寬廣的銀河,駕船一路殺到南美腹地,建立了博卡港,建立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發(fā)明了探戈,改寫了南美的歷史。至今,包括博卡港在內(nèi)的無數(shù)酒吧,依舊可以隨時隨地看到成雙成對的舞者,不分白天黑夜室內(nèi)室外??梢韵胂?,只要把音樂改成《最炫民族風》,其普及癡迷程度,并不亞于國內(nèi)的大媽廣場舞。

飛機升騰而起,讓我有機會在白天重溫一下這座偉大的城市。依舊無邊無垠,依舊工工整整,依舊一馬平川。在這個擁有廣袤土地卻只有四千萬人口的國家,幾乎一半的國民都會聚到了這座城市。當城市的喧囂遠離,一望無邊的廣大平原撲面而來,一直蔓延到視力所及的天邊。蜿蜒而平靜的河流,如同剛剛解下的緞帶,隨意地鋪在五色的地毯之上。而星星點點的湖泊,如夏末被風吹落的花瓣密密散落在腳下。與國內(nèi)幾乎一半農(nóng)田一半農(nóng)舍并且?guī)缀跻_墾到牙齒的平原景象不同,這里大片的農(nóng)場,幾乎難以覓得農(nóng)舍的影子,其目測的人均土地擁有量奢侈到令人發(fā)指。我想,要是把我們國內(nèi)每家一畝三分地仍在努力奔向小康的勤勞的農(nóng)民兄弟們?nèi)拥竭@里,以這樣的土地質(zhì)量和數(shù)量,隨便種點啥都早就發(fā)財致富了。所以,恕我才疏學淺,我怎么也想不通這樣一個浪漫美麗富饒的南美國家,是如何實現(xiàn)數(shù)度破產(chǎn),并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從發(fā)達國家退縮至發(fā)展中國家這一奇跡的。

飛機飛抵烏斯懷亞上空,依舊云層密布。飛機在一切基本靠猜的情況下在云層上空逡巡了幾圈,終于下定決心一猛子扎了下去。經(jīng)歷了激烈的顛簸之后,飛機終于來到了云層的下側(cè),舉目四望,幾乎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我們發(fā)現(xiàn)飛機的兩側(cè)全是高聳入云端的雪山。這意味著但凡飛機駕駛員對航線不那么熟悉,倘若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一猛子扎下云端,很可能就發(fā)現(xiàn)一座高聳的山坡就出現(xiàn)在飛機的正前方……這種如此接近死亡的刺激感令我愉悅地閉上了雙眼。

走出完全由木頭和石頭搭建起來的小型機場,烏斯懷亞,這座南美最南端的天堂小鎮(zhèn)映入眼簾。一面是海水,一面是雪山,山坡之間,七萬居民優(yōu)哉游哉。離登船還有兩個小時,我們有機會和幾個兄弟在這個如世外桃源的小鎮(zhèn)里穿梭漫步。小鎮(zhèn)生動而浪漫,靜謐又活潑,大街上三三兩兩地不停舉目四望或駐足拍攝咖啡館里托腮發(fā)呆不時低頭沉思的人們,讓我感覺,這里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外來游客。包括我在內(nèi),我知道,他們一定在想,如果能在這里多住些時日,該有多好。當然,要和他心里的那個人一起。

安靜的港口邊,一座古舊卻鮮艷的“烏斯懷亞”標記的景點牌,幾乎成了這一帶唯一一個能供人拍照留念的地方。提醒大家,這里是大陸的最南端,背后就是港灣,再遠去,就是海洋,更遠的看不見的地方,就是南極。大家歡天喜地圍著這塊小牌子擺出各種姿勢表情,喊著各種“茄子”“錢”“cheese”,拍了照便作鳥獸散去。我們幾個想顯得人少一點,拍出點孤獨感、邊緣感,便等到了最后。等真正想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迅速散光,竟無人幫我們按快門了,慌亂中攔住幾個路過的金色頭發(fā)老外幫我們拍照,解了燃眉之急。當然,這個照不是白拍的,這幾個老外給我們拍完,不知從哪里變出好幾個攝像機,開始對著我們拍。原來,他們自稱是法國電視臺的,來這里拍旅游風光片,開始對我們進行采訪,比如,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去南極,對烏斯懷亞印象如何等?;卮鹜曛?,又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個帶著烏斯懷亞電視臺臺標的話筒,說是幫朋友忙,讓我們說一句“祝烏斯懷亞電視臺幾周歲生日快樂”?;秀遍g,仿佛回到了國內(nèi)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記者們不停地換著臺標讓我們祝福然后問對這個城市印象如何。我一般都會如實回答:這幾天連續(xù)奔波路上一直在睡覺等清醒過來已經(jīng)在演出現(xiàn)場了。

被法國記者拍滿意了,想離開追上大部隊時,發(fā)現(xiàn)四周不但沒人了,連鳥都不剩一只了。還好這座城鎮(zhèn)并不大,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街口間左右掃蕩了一圈,便在一家上海夫婦開的中餐館找到了大家。吃著基本已經(jīng)被西化了的中餐,還是感到一絲溫暖。老板娘熱情地招呼大家,時不時拿出一些壓箱底的好貨。臨別時,還不忘囑咐,出海回來,如果大家還剩有沒吃完的從國內(nèi)帶的辣醬、榨菜、咸菜什么的,別忘了留給她。在國內(nèi),我基本是不吃午飯的,所有沒有幾口,就很有飽腹感了,于是約上幾個同樣沒什么胃口的兄弟,出門飯后百步走。走著走著,一排Casino的字樣猛然出現(xiàn),這意味著這將是處在世界最南端的游樂場了。進去體驗一下是必須的。

進去一看,其實,其場景跟歐洲是類似的,成排的老虎機縱橫交錯,年輕人很少,大都是白發(fā)蒼蒼的大爺大媽們。他們戴著老花鏡,神情專注地看著屏幕,時不時地努力扶著椅子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向另一臺游戲機,搖搖晃晃地坐下,繼續(xù)努力拍打,這讓我們這幾個看起來風華正茂的黃皮膚的年輕小伙兒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這也讓我想起了在歐洲看到的那些提著菜籃子偷閑來拍游戲機的大爺大媽們。我想,大概他們的青春期就是在這樣的游戲機上度過的吧,他們今天來這里,也只是出于懷舊。這種游戲機房,其功能類似于我們國內(nèi)的老年活動中心。我在想,等我們這代人老了以后,陪伴我們的活動中心,也許將不再是麻將、棋牌室,而是網(wǎng)吧。當我們幾個兄弟背著雙肩旅行包,如釋重負般走出游戲廳,我感覺瞬間回到了自己十幾歲的年少時光,心里想的仿佛是,千萬別讓爹媽知道我放學后偷偷跑到這里來了。

離開船還有一段時間,找一家路邊的咖啡廳,午后的斜陽照入窗口,望著窗前盆栽垂下的綠葉,在這世界大陸的最南端,憧憬著更南的地方。

回到集合地,準備登船,我們的座駕,“海達路德前進號”,已經(jīng)靜靜地等候在港口。這是一艘據(jù)稱是阿根廷境內(nèi)最大的一艘破冰極地游輪,屬于挪威籍。它的任務(wù)很簡單:每年北半球的冬季,駛往南極;每年北半球的夏季,駛往北極。和港內(nèi)的其他船相比,就像一個巨無霸,傲視著四周。

登船之前,在碼頭上,每個人都要領(lǐng)取填寫一些表格,關(guān)于出行經(jīng)驗、身體狀況之類的,畢竟,這一去,杳無人煙,能幫助自己的,只有自己。迎著突然凜冽大作的海風,我哆哆嗦嗦握緊手中的筆,在船下完成了填寫,死死握著這幾張紙,迎著風上了船。這是有教訓的。記得有一年冬天,我駕照到期更換,圍著北京市奔波了一天,完成了所有的檢查和填寫,最后在傍晚時分來到辦證大廳,推開門的一瞬間,狂風突然卷走了我手里那張密密麻麻的表格。于是,我便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張牙舞爪拔足狂奔,在大街上追著那張隨風飛揚的紙片……

登船后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逃生培訓。

講解員向我們詳細展示了救生衣的穿戴方法和一些基本功能,比如,入水就會發(fā)光的求救燈泡,還有救生衣上掛著的求救用的哨子。講解員示范性地吹了一下,滴--,尖厲而清脆。我們聽了面面相覷,第一反應就是:Titanic,Rose……我對著同行的女船友們大義凜然地說,你們要仔細學習,萬一出了事,這艘船上的救生艇,絕對裝不下船上的所有人,到時候,我就沒指望自己能逃生。

伴著黃昏的陽光,游船緩緩啟錨出航,伴著巍峨的雪山、靜謐的小鎮(zhèn)、緩緩的波浪,駛向遠方的天堂。船頭,兩岸時而碧綠時而雪白陡峭的疊嶂穿梭而過;船尾,船槳打出的雪白的浪花在藍汪汪的海水中留下一條蜿蜒的弧線,在天邊散開。一種不切實際的幸福感突然壓向我的內(nèi)心。我竟沒有感到絲毫的歡愉,反而有一種令我難以承受的、幾近崩潰的孤獨感降臨。我是一個越難受越悲傷越要把自己孤獨地關(guān)起來的人,而面對快樂與幸福,我會迫不及待地與人分享,與在乎的人分享。此時此刻,我突然很想死,死在這超出現(xiàn)實的孤獨的美麗中。如同一個人終于到達了夢想中的美麗天堂,卻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除了自己,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如果是你,在這樣的永生與死亡之間,你會選擇哪一個?

我離不開

夢的幻覺

在這沒有你的世界

——《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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