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要一碗炸醬面,不加——”
“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制炸醬蓋兩份?!睆N房里面?zhèn)鱽韨€聲音,接得自然,然后一張熟悉的臉探了出來,顯得微微有些驚訝。
“答對了,獎勵,面錢打五折!”我找了個靠老板近的位置坐下,用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的語調(diào)歡快地抖著小波浪。
冷場。
老板非常欠缺配合精神,用一種適應(yīng)不能的懷疑眼光看著我,漫長地看著我,看得我都扭捏了,他才沿著一條隨它去吧的軌跡掄了一下勺子。
“你吃鹽太多得高血壓了?!彪S它去吧之后的老板顯得異常鎮(zhèn)定,“秘制炸醬居然有膽量蓋兩份,還一蓋就蓋了十幾年,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難能可貴?!?
“老板你的店居然一開就開了十幾年,在這種喜新厭舊的社會能撐到現(xiàn)在也實在是難能可貴啊?!蔽叶Y尚往來也夸獎道。
“我是靠實力和個人魅力取勝的。”老板得意揚揚地從廚房出來,把面親自端給我,雖然現(xiàn)在還不到中午吃飯的高峰期,但是據(jù)手機地圖反饋給我的祖宗十八代信息,這個地段簡直是繁榮昌盛得一塌糊涂,附近又有學(xué)校又有寫字樓,還有片商業(yè)圈,學(xué)生最是沒有定點兒,此時沒課的都已經(jīng)精神不濟地陸續(xù)坐下了,廚房也開始忙碌起來,這樣的待遇可是超高級別的。
“啊,話說我剛才游蕩到附近的時候,還在想著旁邊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這么多年了這家店八成也不在了吧人生真是了無生趣啊的時候,突然抬頭看見重新裝修還大了兩號的門面和老板你更顯滄桑的臉,激動得就想進來號一嗓子秘制炸醬雙倍炸醬面大碗給我上三份?!蔽腋锌衙姘栝_,吸了一大口,猛力一咽,吐出口氣,“啊,活著真好。”
“你今天是來找抽的吧?”高級別待遇存在了大概五秒,老板已然轉(zhuǎn)身回到廚房,一邊有條不紊地下著面條一邊對我說。
“相信我,我真的超感動,老板你居然能在‘要一碗炸醬面’這么普遍的開場白后面接上我專有的‘不加香菜花生,多放辣椒和醋,秘制炸醬蓋兩份’,我感動得眼淚差點兒掉出來,這么多年原來老板你還記得啊……”我嚼著面含糊不清地說,“難道雙料已經(jīng)成常規(guī)了嗎?”
“你兩個星期前才來我這里吃的面好不好?”老板抽空瞪我一眼,“從你上高中就開始在我這里吃炸醬面,同一種口味吃了十幾年了,你那一嗓子簡直魔音繞梁,秘制炸醬蓋兩份的人我就算在睡夢中也在擔心你化作食品安全事故訛上我啊?!?/p>
一根面條直插氣管。
“……總之,老板你是不能理解我的感受的?!蔽液貌蝗菀卓刂谱雒鏇]有把氣管和嘴里的面條從別的什么地方噴出來,期間認真思量了一下老板和炸醬面在我漫長人生中的重要意義,決定還是繼續(xù)走情懷路線,“雖然我長成這樣,但老板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塞。這幾天就像是掉到不知道哪里的平行宇宙一樣,所有事情都變成了完全相反的樣子,不管是失憶也好穿越也好,反正我對自己是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了。可是當老板你說出‘秘制炸醬居然有膽量蓋兩份,還一蓋就蓋了十幾年’的時候,我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知道我原來還會來這里,在這里吃老板你親手做的炸醬面,就覺得太好了,還沒有那么糟糕……”
“少來,你明明是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看到我蓋兩份秘制炸醬上去口水就掉下來了?!崩习鍎e過臉煮面,妄圖很有型地掩飾因為暗爽而泛紅的老臉,哼唧了兩下,端了兩碟小菜給我。
我歡天喜地,老板家自制醬料口味獨到,小菜自然也不在話下。
“雖然不知道你這幾年經(jīng)歷了什么,但是要我說,生活說到底就是些起起落落,沒什么是想不通的……”老板指點人生的手停在半空中,“……你剛說誰失憶了?”
“我還說穿越了呢……”這反射弧也太長了,我撩起頭發(fā),露出額角的傷疤給老板看,順帶呼嚕一口面,“老板,我懂你要表達的感情,就是‘哪,發(fā)生這種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要開心,你餓不餓啊,我煮面給你吃啊’。老板,你看我這么機智,你煮面請我吃啊?!?
“哪,話可以亂講,東西可不能亂吃?!崩习搴喼辈荒芨?,“頂著這么大塊疤還吃那么辣,沒收。”
我石化。
石化了五分鐘左右,老板就端了碗排骨面放在我面前,排骨冒尖,尖得連對街都注目了。
瞬間就原諒了。
“所以真的是車禍?”老板似乎下定決心今天做賠本買賣了,索性在我對面坐下,當然也有可能是產(chǎn)業(yè)大了略跩,可以無視廚房里飄過來的各種怨念。
“還有假的?”我嘎嘣著小脆骨,抽空對另一個自己表示關(guān)心,覺得老板這句話好像哪里有點兒怪怪的,“不對,重點是,為什么知道是車禍?”
我好像還沒提到這個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筷子上掛著的面。
“今天想吃什么就盡管說吧,本來我就想著你要是還來我這兒,我就好好請你吃一頓?!崩习鍑@口氣,一臉陷入回憶的表情,“兩個星期前你來這里的時候,也是坐在這個位置,坐了很長時間,雖然你沒說什么,但你走了之后我就想你大概是再也不會來了?!?
“……”對老板突然的豪氣和感性的臉有點兒適應(yīng)不能,我干巴巴地問,“我終于還是干了吃完就跑的事嗎?”
這么多年我一直致力于忽悠著老板請客,而老板也一直致力于對我減份減量不減價,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我和老板之間愛的互動。
所以還是下手了嗎?
老板默默地默默地把添小菜的手抽走了。
“就有這么個感覺,你也不想想你在我這里混過多少年,‘過生日,來碗面’,‘考得好,來碗面’,‘退稿了,來碗面’,‘肚子餓了,來碗面’,‘高中畢業(yè),來碗面’……我簡直就是看著你長大的?!?
“等一下,里面好像有個常規(guī)選項混進去了反而顯得有點兒不合群……”
“也就這幾年吧!”老板完全沒有搭理我,“你雖然還是來,但是來了也是一個人坐在邊上,我和你說話你也不貧嘴了,漸漸地就有那么點兒像是疏遠的感覺。雖說你是長大了,工作的人不比當學(xué)生,總歸得收斂些,但又覺得不是什么成熟穩(wěn)重的關(guān)系,好像有
點兒往不樂觀的方向去了的感覺?!?/p>
所以初登場的時候才用了漫長的適應(yīng)不能的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嗎?
“所以什么叫作不樂觀的方向?”
“很難形容……”老板思考了一下,“如果非要說的話,就好像同樣剩下半碗面,可能是因為吃不下了,也可能是因為不好吃不吃了的這種差別感,后者就顯得有點兒不樂觀……”
“不,老板!我怎么覺得你這個比喻有點兒不樂觀……”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多和朋友商量一下,好的事和壞的事,雖然這句話說得晚了十幾年,但是……”停頓了一下,“不管什么事,憋在心里想就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其實沒那回事兒。每個人都一樣,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的,也許說出來了就會發(fā)現(xiàn)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了?!?
“好傷人!而且停頓的那下肯定是在說‘但是既然已經(jīng)失憶了就隨便糊弄一下吧’!老板你再說下去大腸面都救不了你了!”
“之前那個看起來就很可靠?!崩习鍞嘌裕P(guān)心地問,“你還要再來碗大腸面嗎?”
“這什么硬生生地轉(zhuǎn)折……”大腸面一份,不加面。
“就是之前‘秘制炸醬蓋兩份’,一問果然是你認識的人的那個小哥,吃東西的樣子很端正的那個?!崩习迳焓郑瑩u曳出一個很難理解的形狀,然后斜過眼,用一種很瞧不上的表情看著我,“把人家忘了。 ”
“……”這對話簡直接不下去。
而且老板你是我純潔小心靈的港灣啊,總在心情太好和心情不太好有時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的時候一個人來這里吃碗面,呼喚活著的激情的自留地,根本沒有帶人分享的計劃啊,哪里來的小哥啊,還吃東西的樣子很端正……
所以是嚴巖嗎?所以是嚴巖吧!
思考了一下,以防萬一我還是環(huán)顧了一圈老板的店面,雖然號稱是過了十幾年,但簡直像是時光的連接點一樣和我知道的那家店幾乎沒有任何不同,一樣的布局,一樣的招牌,還有即便是擴大了一倍還是弱小到曾被我擅自解讀為好像在說“人來太多我們會忙不過來啦別再進來啦”的門面,內(nèi)里裝修依然精簡,好像只是為了和擴大部分達到統(tǒng)一和保持整體的潔凈感才重新做的裝修,就是這種潔凈感對我來說太過私人化,所以是根本不會帶人來的……
所以,果然是嚴巖吧?以 28歲涼夏那個發(fā)展歷程來看,果然也沒別人了吧?
“所以秘制炸醬蓋兩份已經(jīng)不是特別的了嗎?我已經(jīng)不是獨一無二的了嗎?”我內(nèi)心活動了一會兒,惋惜地看著老板,“以后不能和老板你好好打招呼了?!?“年紀輕輕的不要在這種事情上下心思。 ”老板更加嫌棄地看著我。 “那小哥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我吸著面條含糊不清地問。
“兩三年前吧,不過前兩天他自己又來過一次,要不是這么多年秘制炸醬蓋兩份的就你跟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起來?!崩习逅妓髁艘幌拢八跃驮囍鴨柫艘幌履愕那闆r,這才知道你是出了車禍,還好不太嚴重?!?
“哦……”原來如此,“是不太嚴重,撞穿越了而已?!崩习逵靡环N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定的表情看著我,說:“那小哥就是你的身邊人吧,這種倒霉口味肯定能湊成對……” “哪種身邊人啊 ……這又是哪個年代的稱呼 ……話說老板這倒霉口味是你搞出來的吧……” “要我說…… ”老板已經(jīng)莫名進入某種角色了,顯得特別語重心長, “兩個人之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好吃飯,你喜歡的我都愛吃,做飯省不少工夫呢?!?“老板,我發(fā)現(xiàn)你今天槽點特別的多。 ”什么叫作你喜歡的我都愛吃,這話題是怎么
過來的?這是想拉郎嗎?我放下筷子,晃晃十根白凈的手指頭:“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苯Y(jié)婚戒指什么的我是一丁點兒都不知道的,但是姿勢要擺一下?!霸瓉砟阋呀?jīng)結(jié)婚了?。 崩习迓冻鰝€受傷的表情,“怎么沒有聽到 ‘結(jié)婚了,來碗面 ’
這個選項?!?“大概是因為婚姻有點兒不幸。 ”我趕緊安慰老板, “而且可能開頭就沒開好。 ”所以還能有誰啊 ……老板的眼神立刻變得越發(fā)嫌棄了。
“我是不知道現(xiàn)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想什么?!崩习逑扰也粻幦缓笥稚米韵腴_,“不過話說回來,說不準你這次也是因禍得福,能把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和我聊聊天,貧貧嘴,蠢萌蠢萌的,就很好嘛。”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想什……等一下,老板你先解釋一下什么叫作蠢萌蠢萌的……”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在跟著網(wǎng)絡(luò)刷時髦值了,我那么年輕機智沒道理跟不上一個已經(jīng)……唔哇……這么算來老板已經(jīng) 60多了……
“你看你現(xiàn)在這么活蹦亂跳的……”老板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人間正道一樣指著我,“比起之前不知道要健康多少,又沒有受到什么實質(zhì)性傷害?!蔽伊闷痤~發(fā),老板目不直視根本不看,接著說,“但是卻把那些可能不太好的經(jīng)歷忘記了。電影里不是有過這種臺詞嗎,‘好像人生的第二次選擇一樣’,哪有這么好的事,你一定要憋好了不要恢復(fù)記憶,把這個狀態(tài)保持得長久一點兒啊?!?/p>
我冷靜喝湯。
下班時間到了,面館的客人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大批擁入狀態(tài)了,副手也已經(jīng)快要以死明志血濺廚房了。我端起面碗把最后一口可食用部分喂到嘴里,擦了擦嘴,趁著龐大的人潮擁入之前閃身溜了出去。
呼滋呼滋……
吸。
呼滋呼滋……
“你在這里做什么?”一個影子擋在我的面前,聲音冰冷,聽著耳熟。
“哈?”我抬頭,雖然今天風(fēng)和日麗,但擋不住正午陽光直射,他站的位置恰到好處。我憂傷的 45度角一抬起來,陽光就剛好掠過他的耳側(cè)直接閃瞎我的雙眼。我含淚瞇起眼睛,不自覺就有些怒意叢生。
“很好,視覺效果非常震撼,但是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選擇背光出現(xiàn)啊?!?/p>
對方猶豫了一下,才往前移動了一步,陽光被遮擋住后他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直到我認出他的臉,才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什么啊,這不是貓糧嘛?!?僵了一下。
“我不覺得這很有趣?!彼曇羝桨宓卣f,“你在這里做什么?”
大約是今天沒有“重要的會面”,他整個人狀態(tài)看起來比起之前略顯放松,沒有穿西裝外套,袖子也輕巧地卷了起來,略略拉開的領(lǐng)帶下襯衣也松了第一顆扣子,露出鎖骨最讓人想畫出的那一部分,只是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清障車的氣場,而那個障礙物大概就是我。
障礙物忍不住就露出一個笑瞇瞇的表情。
“我倒是覺得這挺有趣的。”看到他不爽,我那點兒怒意莫名就消散不見,于是晃了晃手里的紙杯,心情良好地回答他的問題,“我在曬著太陽喝奶茶啊,買一送一,原味
不加珍珠,你要喝嗎?”
另一只手把放著的買一送一遞給他。
然后又是漫長的適應(yīng)不能的懷疑的眼光。
我不介意,繼續(xù)舉著手,呼滋呼滋地喝著奶茶等。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過去,沒有喝,就那么拿在手上。
“奶茶?”我試探性地問。
“你……”他不耐地皺眉,“雖然是一樣的臉,卻像是另外一個人?!?
“或許只是因為你了解得不夠多?!?/p>
他始終居高臨下,我則蹺起腿,用閑著的那只手撐了下巴,換了個仰著頭不那么受
累的姿勢看著他,雖然我自己也挺震驚這件事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人面前,就是有點兒不想認。
他冷笑了一下,偏頭看向別處。
“喪失記憶,什么樣的喪失記憶會變成這樣?”
“應(yīng)該說什么樣的人生會變成那樣吧?”我聳了聳肩, “太專業(yè)的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的記憶是剛剛考完高考,和朋友一起出去大吃了一頓然后上床睡覺,結(jié)果卻在醫(yī)院醒來,所有人都告訴我這是 10年之后了,你說我該怎么辦 ?”
他轉(zhuǎn)過臉看我,似乎在判斷可信度是多少。
“話又說回來,你怎么會在這里?”我不在意他的眼神,問。
“自己的公司……”他抬手往遠處一指,“也忘了? ”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棟極有現(xiàn)代化特征的寫字樓正對著面館。我咬住吸管,
繼續(xù)呼滋呼滋地吸了兩口奶茶,默默地,默默地把手機摸出來打開地圖。
“原來如此?!逼鋵嵅]有看出來什么,“我好像在網(wǎng)絡(luò)電話里聽老爸說過,公司五年前配合城市建設(shè)搬家了,公司舊址我倒是可以在原市區(qū)地圖上勾出來。我其實是來后面那家店吃個面而已的……原來搬得這么市中心了啊……”我在大樓和面店之間來回看了一圈,“不……仔細一想這個選址有點兒微妙的傾向性啊……所以這和你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在那里工作。”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因為完全沒有在聽我說而是在自言自語什么,于是在最后冷不丁拋出的問題上多少產(chǎn)生了點兒時差。
“哦……明白了。”我咬著吸管,忍不住笑起來,居然沒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件事,不
過好像也不是太重要就是了。
“那你現(xiàn)在吃完了?”他瞥了我一眼突然說。
“嗯?”
“公司里的員工基本上都在這附近吃中午飯?!彼麌@了口氣。
“所以?”這種話說一半是在指望我和你心有靈犀嗎?
“不管怎么說你也是亞信的副總,一個人坐在街邊的花壇上喝奶茶這種事,這副樣
子難免會對公司的形象有些影響?!彼貌幌滩坏恼Z氣說,但是看他的樣子分明對我的衣著打扮也很有明顯的不滿。
我低頭看看,背心襯衣牛仔褲,在那樣一座衣帽間里能翻出來這么樸實無華的衣服的我可真是藝高人膽大。
還嫌棄。
“果然是成年人的思路……”我習(xí)慣性感慨,“你吃飯了嗎? ”
才想起來剛剛見到他也算是在午休時間,看他這個樣子應(yīng)該不是出來工作的,那就是吃飯了。
“還沒。”果然。
“所以你從我這里路過的時候是準備去哪里吃飯?”
他沒有回答,滿眼懷疑地看著我。
“看來我一定是個素行不良的人。”我笑了一下, “這么招人討厭。 ”
他皺著眉不看我,似乎心情變得極其不佳,卻松了肩膀上緊繃的肌肉,最終偏了偏頭:“走吧。 ”
我心情愉快地把奶茶杯子往垃圾桶里一扔,顛吧顛吧地跟著他走了。
“話說,這種比薩店還真是不適合你?!蔽艺\懇地下結(jié)論,“這種青春洋溢的店啊,你這樣的年紀很適合帶著孩子來呢?!?
“我沒有那么老,”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心情不佳中,面無表情地說,“再說,這家店是你非要進來的,我原本要去的店在旁邊?!?
“啊,真是讓人不知不覺地就拐進來了呢?!蔽夷闷鸩藛伍_始上下掃視,“嗯……我要一個 7寸的三文魚比薩,一份雙量的小吃拼盤,一份炭烤牛排……再來一杯大杯可樂,差不多了,我先吃著吧,不夠再點?!?/p>
我把菜單合上遞還給服務(wù)生,含情脈脈地目送他遠去,回過頭看見一排黑線,悚了一下。
“牛排是給你點的。”我正色。
他面部表情細微放松了一下。
“當然你要是真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
一僵。
“……你不是剛吃過午飯了嗎?”他的聲音帶著點兒疑問。
“誰規(guī)定吃完午飯不能再吃的?你不用擔心,我的胃是平行宇宙,炸醬面那格填滿了還有比薩啦、零食啦什么的獨立空間?!蔽野参克?, “不過這次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覺得想吃東西,大概是車禍的緣故吧,撞成金魚了?!?/p>
失憶和吃不停等于金魚。
“……”他無語地看著我。
我稍微解釋一下:“我家老爸啊,大概因為是白手起家,對努力生存有種執(zhí)著感,他擔心我變成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姐,嚴格限制我的零用錢,這種大吃二喝的機會很難得的。”
我說的沒錢是真的沒錢,不是那種身上只有幾千塊但是想要買萬把塊錢東西的那種沒錢,后面怎樣我是不知道啦,但現(xiàn)在我的生活費甚至還低于普通高中生的水平,連零食都只能一把撒進去作為驚喜獎勵完全沒有辦法暢快地吃啊……加上爸媽忙得根本顧不上我,以至于我年紀輕輕簡直是靠做預(yù)算活下來的。
唔……這么一想,之前打開錢包看到里頭錢略多果然是病根?
說好的女兒要富養(yǎng)呢?
“看來這個擔心不無道理?!彼麩o動于衷地說。
“諷刺我嗎?請盡興?!蔽冶硎静唤橐?,說實話,這種感覺其實很微妙,一方面來說憤恨和郁悶自己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一方面又沒有什么實際感,就好像大家只是在說另外一個人,然后保持這個感覺稍稍往后靠一點兒的話……就覺得他這個諷刺好像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了。
“所以你跟我過來只是為了再吃一頓午飯?”他說,強調(diào)了一下“再吃”這兩個字。
“不管是作為成年人還是男人,你都別無選擇啊,貓糧大叔?!蔽倚Γ?wù)生好像為
了支持這個觀點一樣適時插入,點餐一次性上齊,外加貓糧追單的一杯咖啡,效率驚人。
我道了謝,繼續(xù)說:“其實也沒什么,我就只是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而已。”
“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嗯,據(jù)說走一下 10年的心路歷程,有助于恢復(fù)記憶。”我沒形象地徒手撕比薩,
但是很有禮貌地先放了一塊在他面前的盤子里。他低眼,看向比薩的表情略顯復(fù)雜。
我想了想繼續(xù)說:“老爸的公司我是從來就沒怎么去過的,這個就不算了,但是我家的話,說是在兩年前拆遷了,之后的補償新房……反正爸媽也已經(jīng)將重心偏移到國外去了,我也……嗯,結(jié)婚了,就直接賣給了老爸的一個朋友。而且新房另置,舊地已經(jīng)變成一片商業(yè)區(qū),所以才說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啊……”我撕開一只小雞翅,啃了啃,“后來想說去學(xué)??纯?,好歹也是讀了三年住校,結(jié)果跑到那里才知道……嗯,怎么跟你說呢,就是原來我們初中部和高中部本來是在一起的,結(jié)果在我畢業(yè)的第二年,學(xué)校因為擴招,學(xué)生變得有點兒多,原校址就整個改成初中部了,高中部另外買了校區(qū),搬到山上去了。當時出租車司機把我往那么偏的路上帶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刀都準備好了?!?
“這幾年城市變化確實很大?!彼檬种改﹃Х缺?,把視線放在那里,皺著眉頭卻并不怎么關(guān)心地點評,同樣也不怎么關(guān)心地問,“所以有沒有幫助恢復(fù)記憶?”
“毫無幫助啊,變得更加茫然了。”我托著下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出院的時候我還在想, 10年的變化該是怎樣的啊,只是拆了建了翻新了拓寬了,城市的輪廓再怎么變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所謂城市的變化其實是在說人的生活,生活過的地方完全不復(fù)存在了。”
我小小聲地“切”了一下,轉(zhuǎn)頭看見貓糧那張思維已經(jīng)不知道飄到哪里去的臉,多少有點兒小得意。
“怎么樣,感情飽滿文采佳吧?我可是剛剛經(jīng)歷過高考的強者,正站在人類知識的巔峰?!?/p>
他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看著,就是不吐槽。
我不在意地活動活動手指,開始向第二塊比薩進發(fā),想起老板說過的話,多少有點兒介意起來,于是偷偷瞄他的樣子,但是對面的人既沒動比薩也沒動牛排,只是端起咖啡認真地喝著,如此嚴肅認真、一本正經(jīng),讓我突然對端正這個詞有了些判定不能。他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喝咖啡的時候微微低下眼瞼,樣子真是好看得讓少女的心都怦怦跳了。
我喝了口可樂,咽下嘴里的食物才開口:“你都不吃東西嗎?光喝咖啡可是喝不飽的?!蹦抗庖频脚E派?,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當然你要是實在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
他看我一眼,放下咖啡,拿起刀叉。我悻悻地收回目光,看起來醬醬的有點兒好吃的樣子,考慮要不要再補一單。他突然開口:“我們從來沒有這樣交談過。” “嗯?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到這個。 “你辦事效率很高,幾乎不說多余的話。 ” “結(jié)果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話嘮嗎? ”感覺要受到攻擊,我搶先一步自嘲,獲得主動權(quán)。他眼角浮現(xiàn)一絲笑意,明顯有下文,卻沒有接,只是用做外科手術(shù)程度的一本正經(jīng)開始切牛排。我莫名地嚼了兩口比薩,吃了兩坨小食,等了一會兒,突然靈光一閃:“隔了八個段落攻擊我的文采……”這種靈光都能被我閃出來……真的是站在知識的巔峰。他的笑意更明顯了,已經(jīng)明顯到可以看出來是笑意了。這回輪到我默默無語,咬著油乎乎的手指頭想了一會兒。
“我稍微聽說了一點點……”當然是聽嚴巖說的,而且聽得非?!吧晕ⅰ?, “好像當年你父親的公司是我老爸公司的一個上游公司,然后因為這樣那樣怎樣的原因被迫和我老爸的公司解約,之后立馬陷入要倒閉的困境……”
“……”他拿著餐刀的手頓了一下,之后動作就停住了。剛才奇妙的氛圍一秒不見,我抬眼,他正在看我,眼神的溫度又冷了下來?!昂笕甑男穆窔v程?!蔽覕偸?,表情無辜?!八裕@樣那樣是怎樣?”他似乎接受了我的無辜,輕描淡寫地問?!澳惴艞壈?。 ”我哼唧了一下,勾勾手指打個引號, “我的人生目標是 ‘小言漫畫家 ’,
對商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雖然這件事我聽說過完整的操作方法,但因為完全沒有搞清楚所以完全無法記住。我老爸已經(jīng)為我這個唯一的繼承人如此不長進好幾次都差點兒氣出心臟病,所以太專業(yè)的東西你就別指望我了。整件事我就用幾個關(guān)鍵詞隨便糊弄一下就好,反正你也不是不知道……”
“作為公司的副總和將公司從你父親的基礎(chǔ)上一手擴大到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的人……我實在很難想象你對商場上的事……‘一竅不通 ’?!彼曇羝桨澹詈笏膫€字卻說得緩慢,到底還是諷刺意味。
“隨便啦……”我已然懶得在這件事上反復(fù)感慨歲月的無情了,狂奔著往后退,然后統(tǒng)統(tǒng)當作別人的事就好了。
我撕著肉串繼續(xù)說:“于是我用女兒的身份去求老爸重新考慮,再用你家整個公司和公司員工的生計要挾你娶我,逼于無奈你只好忍辱負重屈服在我的淫威之下賣身與我,從此一入侯門深似海……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的對吧?”
他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不欣賞我的表達方式?
“果然沒有什么真實感啊……”我嘆了口氣,像我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個明顯不喜歡自己的人做出這種極端的行為嗎……強勢,傲慢,心機重,連帶著欺男霸女,完全是第一炮灰的配置啊……反轉(zhuǎn)到這種程度,這個心路歷程簡直不想考據(jù)……
我琢磨著,又抬頭凝視了眼前的人一會兒,從各個角度凝視,說:“雖然很帥,也
不至于帥到刷三觀啊……不過靈動起來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說不定……”
“你可以把思考的過程也說出來?!?
“所以我們才害怕成長嗎?”我半自語地問,“害怕有一天變成面目可憎的婦人?”
“你這個年齡離婦人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彼潇o地說。
“也就是說,還會變得更加可憎嗎?”
……
他居然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