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草綠霜已白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蕭如瑟


I

帝旭變得昏聵暴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里,耗盡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優(yōu)雅與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壽數(shù)。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無魂的、日漸腐朽的軀殼。

他知道人們都這樣說。人們都還避忌他,因為他是皇帝,并且,是個暴戾的皇帝。從內(nèi)宮到朝堂,無一人敢于與他視線相接,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見彌漫在宮廷中的恐懼與腹誹的云翳。八年天地倒錯、十面埋伏的亂世里,他是怎樣東征西討連橫合縱,紅藥原一戰(zhàn)血流漂杵,十里赭紅。如今分崩離析的國土已被連綴起來,他至少有權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統(tǒng),人們自會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詳著掌上玲瓏小巧的榕樹盆栽,輕輕掐去了一條逆枝。修剪樹木并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那樣未免太麻煩了。

二十一年前,叛亂起時,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氣瘴熱,天空晴得發(fā)白,人都說是亂象。他那年十七歲,立春大社剛剛受封為旭王。他的父親帝修病歿,叔父儀王褚奉儀托詞鎮(zhèn)壓京畿動蕩,假勤王之名進軍,意圖篡位。一時四面兵起,蜂擁城下,夜間舉火,映得承稷門外半天炎紅。三大營換防兵馬出發(fā)已有月余,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帝都內(nèi)只余近畿營三萬,禁衛(wèi)羽林二萬,天啟失陷已成定局。唯有他率眾抵抗,一面冒險撤下三千羽林,欲護衛(wèi)太子伯曜殺出帝都,以圖再起。誰想他苦戰(zhàn)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軍數(shù)十,終于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門,卻不見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貫畏懦,卻有一股頑愚的死節(jié),竟宣稱與國共命,已絕望懸梁自盡。先帝遺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陸雷州注輦國作為質(zhì)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余他一人。

“枉費我拼死為他布下一條生路,伯曜。”仲旭奮力斬落一名攀城的叛軍,“就這么不吭一聲地死了?!?

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補上。三千羽林往返不過半個時辰,城頭尸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于是便干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請容臣等護衛(wèi)您往瀚州召集兵馬,掃滅逆賊!”羽林千騎身著重甲,雙膝落地亦鏗鏘有聲。

仲旭轉(zhuǎn)回頭來,細細端詳那年輕千騎為戰(zhàn)盔遮掩的容貌,而后輕輕一哂,指向城下紛亂的叛幟中,火光掩映的“蘇”字大旗:“你是蘇靖非的什么人?”他聲音不大,周遭聽見這話的幾個人,都是心頭一凜。

年輕千騎仰起了臉,干脆答道:“庶子蘇鳴?!背穷^烽火映照下,坦蕩的一張面容,分明與叛亂的涂林郡太守蘇靖非十分神似。

“蘇鳴,你護衛(wèi)我,就是要與你父親兵刃相向了?!敝傩裎⑿χ?,身上也不披甲,鮮血涂污了他冠玉般的面龐,便偏頭擦拭在肩膊的錦繡袍子上。

“末將十四歲前不知有父,今后亦不打算認父。”

“你佩的刀,卻是蘇家子弟慣用的雕蟲齋鋼口闊刃直刀?!?

“是母親遺物,末將立誓以此刀與蘇靖非一決高下,今日便請為前鋒,為陛下清掃路途,亦請陛下成全蘇鳴償此宿愿?!碧K鳴說到后來,壓抑不住聲音里的波動,眼里泛上了一點光。

“你年紀尚輕,城下這些叛將卻都是運兵老辣之輩,你這竟是要帶著這些手下送死了?”

蘇鳴倔強地抿唇不答。

“那倒大可不必。方才為掩護伯曜死了那許多人,已是白費了,我們再經(jīng)不起這樣折損人馬?!敝傩裉а劭戳丝刺焐?。時辰已近中夜,承稷門上疾風逆揚,他取過角弓,仰天放出一枝鳴鏑。那鳴鏑的聲音與眾不同,做蒼隼聲,銳烈響亮。

那鳴鏑之聲方才消失在夜空深處,城下叛軍陣營右翼里忽然起了異動,一支打著“清?!逼焯柕娜笋R斜刺里撞向城門,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觴軍。事出突然,叛軍措手不及,被流觴軍沖開了陣列。城門前正是炎王褚奉儀的嫡系河源軍,反應迅捷,便在城門前廝殺起來,兩側及殿后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羅思遠部、蘇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將糾集而來,此時只是按兵不動,不愿貿(mào)然卷入混戰(zhàn)。河源軍左右包夾,流觴軍的陣形愈戰(zhàn)愈薄,漸漸變成一長龍形,自城門委蛇向外一里多長。正在此時,流觴軍中朝天放出一支鳴鏑,與先前承稷門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種聲音。城門應聲霍然洞開,一彪人馬自都城中直沖出來。

流觴軍陣形雖薄,卻極強韌,難以截斷,河源軍正苦戰(zhàn)間,不防流觴軍中又是一聲鳴鏑,原本背對背抵抗兩側河源軍的兵士們猛然各自向前沖殺,一道長龍陣瞬時左右劈為兩道,竟從城門前開了一條血肉的通路出來,而都城中沖出的六千余兵馬便從那通路中一氣奔出,長龍陣又隨之合攏,節(jié)節(jié)收束,圍裹著那六千余騎,共四萬余人就此脫出帝都。領頭的少年

身邊,招展著一面黑地金蟠龍紋大旗。河源軍中早有眼尖的識得那一面帥旗正是本朝高祖當年起事所用,一直供奉于禁城太廟中的,即刻報于褚奉儀。

流觴軍臨陣倒戈已是始料未及,羽林軍與流觴軍高張此旗,必是有宗室嫡子脫逃。褚奉儀雖得帝都,心內(nèi)卻極為不快,待到叛軍進入禁城,得知脫逃的并非太子伯曜,而是旭王仲旭,不由頓足再三,連道:“此子兇險,此子兇險?!?

 

四萬余兵馬出了帝都,一路北行。叛軍羅思遠部緊咬不舍,吃了幾回虧,只得尾隨其后,伺機進攻。褚仲旭等人且戰(zhàn)且走過了歧鉞隘口,已是次日正午時分,隊伍漸漸收攏。

蘇鳴策馬走在仲旭身邊,不時望他一眼。旭王年紀不過十七,那張臉卻全無稚氣,目光清厲,可見是個胸有丘壑的人。蘇鳴心內(nèi)不禁起了思忖。

清海公方氏乃是本朝少有的異姓王公,封地在瀾州擎梁半島的流觴郡,兼掌流觴軍,自恃為開國元勛一脈,與帝修素來有些不睦。此次儀王叛亂與清海公有所勾結本不足怪,奇的是那清海公的流觴軍,竟是早與旭王議定了一套辦法,城下兵變,里應外合。連那陣法,似也是早先操演熟練了的。旭王原先所說為伯曜布下一條生路,原是這個意思。

“旭哥,旭哥!”

仲旭聽見這聲音,忙勒住了馬,只見一人控著一匹瀚州駿馬,逆著大軍行進的方向朝他來了。到得近前,興高采烈地摘下戰(zhàn)盔,露出一張秀逸白皙的臉孔來,顯見是個貴族少年,身形高大,年紀約比仲旭更少一兩歲。

仲旭見少年嘴角有一道淺淺的新刀傷,便拿自己袖子擦拭少年的傷口,那血卻總也止不住?!拌b明,你是怎么回事,這就破相了?”

少年笑容爽秀,答非所問道:“父親身子不好,又要提防四周亂軍流寇,因此將流觴軍撥了一半與我,只說都交給你了?!?

仲旭轉(zhuǎn)頭向蘇鳴說道:“這是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方才城下的流觴軍便是他統(tǒng)領的?!?

蘇鳴抱拳為禮,暗暗心驚。三萬余流觴軍夾在亂軍之中,隊形依然絲毫不亂,變化自如,這孩子,竟是個領兵的上好良材。

 

夜間宿營時,仲旭與方鑒明同帳而眠。鑒明嘴角的傷口已滾了塵土,結了痂,赭紅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樣。

“旭哥,那個蘇鳴,不會是蘇靖非的什么人吧?”鑒明忽然折起身子,湊到他耳邊細聲說道。

仲旭不曾睜開眼睛,開口低低說道:“他自己開門見山,說是蘇靖非的庶子,卻與蘇靖非勢成水火?!?

“能信么?”

“蘇靖非有許多側室,不過后來納了個歌伎,十分寵愛,將他那些側室遣的遣,賣的賣,孩子流落在外一節(jié),我看是真的。不過這蘇鳴,一聽說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過精明,令人不可不防?!?

“旭哥?!?

“嗯?”

“咱們兩年沒一起習武念書了。人家只當我在京中做質(zhì)子,卻萬想不到你與我最是親厚,我回流觴的時候,姨娘她們還問你可有欺負我呢?!?

“追兵不遠,明天還有硬仗打呢,別啰唆,睡罷?!?

“你是想著早點到霜還見紫簪姐姐罷,忒心急了。”鑒明嘿嘿地笑。

仲旭并不答他,只屈起手指鑿了他一個爆栗子,自顧側身睡了,唇邊抑制不住浮起一點笑影。

 

流觴軍與旭王所率羽林軍轉(zhuǎn)戰(zhàn)百日,于秋季金風初起時節(jié)抵達瀚州首府霜還城,沿途收納義軍與各地勤王軍隊,四萬余人馬已成了七萬。原本駐守黃泉關的兵馬,并夏季新發(fā)的三萬,亦共有六萬可用。

東陸動蕩,海港泉明城被僭王占據(jù),物資難以運輸;閔鐘以東的航路已被封鎖;西面的鶯歌海峽時時有白潮為害,三條航路,已有兩條半成了死路。整個西陸的運輸補給,十有三四是依賴著這僅存的半條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龍尾神的雷州商人,仗著他們的木蘭船與經(jīng)驗老到的羽族水手,往來于西陸與北陸之間。霜還城與歧城成了北陸的通商樞紐,帶著夸父力士的雷州商隊反而越發(fā)多了,賣馬的、賣盔甲的、賣糧的、賣油氈的,乃至希圖附驥軍中的巫醫(yī)僧道、民間謀士,各色人等麇集于此。注輦、吐火魯?shù)葒瞾硎构?jié),聲言愿意出兵幫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白,在同一時刻,這些西陸國家恐怕也向天啟的僭王派出了負有同樣使命的使節(jié)與商旅。廣闊九州上,已知的黃金礦脈幾乎全都存在于東陸,也就是徵朝的領地上。西陸最富庶的注輦與尼華羅兩國,雖然出于盟約,還勉強支持著仲旭,但是這個趁火打劫,向東陸低價換取黃金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放過的。

注輦與徵朝本有盟約,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輦學習雷州語言風土,實則是充當質(zhì)子,注輦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養(yǎng)育,預備與皇族男子婚配。那公主不喜東陸氣候,一年倒有半

年居住于霜還,正是仲旭心儀的紫簪。紫簪肌膚光麗,流盼動人,天生一股溫柔氣性,連首飾簪環(huán)也少用。注輦人長于航海通商,奉鮫人為龍尾神,紫簪篤信猶深,日常只戴一枚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素潔無匹。

霜還城下,他們遠遠便望見白衣當風,是一抹幾欲飛去的影立于城頭,遠眺紅塵來路。

仲旭棄馬奔上城樓,紫簪看著他只是微笑,半晌開口說得一句:“半年不見,你就老了?!?

人都說,這輾轉(zhuǎn)苦戰(zhàn)的百日內(nèi),眼見著旭王與一干年輕將領老練起來,漸漸有了名將之風。唯有紫簪,像個沒見識的尋常婦人,只疼惜著他身形消瘦,容顏老損。

父兄死難、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慘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話,他落了淚。他是旭王,未來的皇帝,平叛的統(tǒng)帥,他什么都是,唯獨不能是個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亂世里,只剩下她,拿他當作一個血肉之軀看待。

追襲的羅思遠部圍城不足兩個月,瀚州的冬天便來了。風雪苦寒,糧草難繼,羅思遠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萬人在瀚州休養(yǎng)生息操演鍛煉,靜靜蟄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終不肯稱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號。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時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圖上狼煙四起。戰(zhàn)況糾纏翻覆,民無寧日,不少村鎮(zhèn)連一名成年男丁也無,田野荒廢,糧秣布帛幾不可得,百姓襤褸,率人相食亦有聽聞。寄寓注輦的皇子季昶已經(jīng)從孩童成長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沖的努力下,王師的補給還由注輦國勉強地維持著。仲旭能夠奪還帝位的話,注輦的公主紫簪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徵朝的皇后,這就是注輦人的算盤。

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唯有京畿與面海的極東三郡仍在僭王褚奉儀手中,其余皆已光復。以霜還為陪都,仲旭與六翼將麾下王師已壯大至近三十萬規(guī)模,另有各地義軍近十萬人馬。人皆以為奪回京畿至遲不過當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勢再度板蕩。西北鵠庫騎兵七日內(nèi)迂回三千多里路途,由黃泉關西面的芭林鐸侵入大徵國境,直向霜還逼去,卻又不與阻擊的王師多加糾纏,仗著騎兵精悍快捷,一戰(zhàn)即退,四處掠擾。清海公方之翊率東北合安、赤山兩郡王師圍剿涂林郡叛軍,卻遭亡命反撲。褚奉儀親率七萬五千人馬,自京畿南下,兩個月內(nèi)已奪回嵯峨、麇州、離瀾等西南三郡,一時間宛南、越西盡樹叛旗,京畿與廣路、涂林二郡叛軍更是大舉西進,如虎狼之勢。

那一年方鑒明年紀將滿二十,身材已生得很高,卸去甲胄后,身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樣。六翼將中,他是最年少的一個,戎馬生涯卻已五年有余。褚仲旭較他又年長三歲,陣前決斷持重、洞察敏銳,已儼然有了王者氣象。戰(zhàn)事中舉凡掩護接應包抄種種,二人皆可遙相

呼應,靈犀相通,直如一對親生手足。王師中多有出眾年輕將領,數(shù)年征戰(zhàn)中同袍情深,不乏舍命馳援、浴血死守之事跡,然而人人心里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了霜還,探子陸續(xù)回報,流觴、合安兩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皆遭滅門??谛胚f到時,八萬大軍正待開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離瀾郡首府通平城。方鑒明聞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馬背上喚了他一聲。少年副帥稍稍抬起頭,望著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開了口,終究沒能說出什么,默默離了陣列前。再回來時,鎧甲已內(nèi)換了喪服,依舊輕身上馬,目眶微紅,臉上卻看不出一些哭過的樣子。

王師急行十一日,于通平城西門外五十里處駐扎下來。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罵騷擾數(shù)日,叛軍開城迎戰(zhàn)時,便佯為退卻,反復再三,終于激得褚奉儀親率主力出城,沿著離瀾江畔狹長平原展開陣勢。

離瀾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闊不過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帶綿延丘陵。拂曉前天空淺白,山嶺蒼郁,草木輪廓森然羅列于山脊。刀劍與輕甲偶然相擊,在寧靜空氣中激起小小漣漪,鮮紅的流觴軍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濃黑——方鑒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非黑即白,樹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沒有第三種色彩。

仲旭仰起頭看著馬上的少年。 

方鑒明的甲胄下依然穿著緇黑喪服,凝黑的眉頭掩在戰(zhàn)盔下,仲旭只能看見他薄白的唇,繃成一線。少年轉(zhuǎn)動頭顱,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著他。凌晨靜寂清涼的空氣中,少年那不可見的眼光散出凜冽寒意,一股壓抑的、凝凍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沒有熱度,卻要將一切焚燒殆盡。那怒火不是沖仲旭來的,少年胸臆中翻滾著的,是渴血的戰(zhàn)意。

“鑒明,” 仲旭低聲說道,“記得,明日日出時分沖鋒合圍?!?

鑒明微微頷首,撥轉(zhuǎn)馬頭,向南方丘陵中無聲行去,很快消失在濃綠的林間晨霧之中。龐大的陣列延伸成為縱隊,沉默地追隨在他身后。無數(shù)腳步與馬蹄踐踏過夏季初露的草叢。

年少的清海公帶領二千精銳騎兵與三萬步卒,在丘陵中向東繞行六十余里,當日午后近晚時分已潛至通平城守備薄弱的東門外。此時黑云四合遮天蔽日,繼而下起亂暴大雨,雷鳴動地,令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

離瀾江南平原上,雨打鐵甲,十里錚錚聲響。仲旭已帶領王師與僭王褚奉儀嫡系軍隊開戰(zhàn)。天地昏黃,血泥糅雜。進退拉鋸之下,通路漸漸為尸身堵塞,豪雨中,狹窄平原幾成黃泉道。王師甲胄厚重,衣衫浸雨后行動不便,而褚奉儀嫡系軍隊已在西南轉(zhuǎn)戰(zhàn)數(shù)年,早已

見慣暴雨天氣,身輕刃利。近一個時辰后,王師已敗退至中軍大帳前三里。鼙鼓轟鳴,巨大的震動自地底鉆上人的脊梁芯子里。叛軍的陣形漸漸收束,一場一鼓作氣的沖鋒正在成形。王師前鋒亦漸漸聚攏成為尖鋒形狀,預備著搏命抵抗。

鼓聲乍停。除了離瀾江濁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鎧甲的聲音,平原上一片靜寂。死了的不會再有聲息,而活著的,也不發(fā)出旁的響動。男人們無聲地喘息著,面孔上流淌著血和泥,骯臟的雨水自頭頂沖刷下來,模糊了視線。下一陣交鋒過后,許多人就要與他們的同袍一樣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們無知無覺的冰冷軀殼,任由大雨將那些致命的傷口沖洗干凈。 

忽然,自東而西,叛軍中傳遞來一陣騷亂的波瀾。

“看啊,城上!”一個嘶聲的叫嚷,刺破茫茫雨簾。

東面天空中,數(shù)道狼煙沖天而起,半刻過后,暴雨中一角天空顯露微紅,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東軍,東軍開始攻城了!”王師中猛然爆發(fā)出歡喜而殘暴的吶喊。

通平城已為王師東西夾攻,情勢岌岌可危。叛軍陣中,僭王的帥旗開始向東移動,想是褚奉儀急著要趕回城中解圍。狹長平原上,只留下叛將羅繼翰與二萬五千名叛軍苦苦支撐。

褚仲旭統(tǒng)率王師西軍,穩(wěn)健地向東推進,羅繼翰部緩慢向通平城中且戰(zhàn)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濘紅黃的地面上留下死尸與殘肢。

入夜時分,通平城東門起火。叛軍首尾受敵,進退兩難,打開南北兩門,欲逃出城外,卻慘遭伏擊,亡損慘痛。叛軍遇此重創(chuàng),反而起了一股困獸猶斗的志氣,拼死抵抗。褚奉儀部前鋒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門,方鑒明的東軍已有半數(shù)由南北兩門分頭進入城中,集結完畢,嚴陣以待。東門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燒,火舌飄揚,巍巍矗立于王師東軍背后,仿佛是陰暗的空中橫亙著烈火地獄的拱門。

城門已全燒成了炭與灰,火星迸射,終于轟然崩裂,焦木與紅熱的銅軋軋碎落。百十名軍士頭頂盾牌,一擁而入,火焰熾熾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馬剪影令人心驚。數(shù)匹駿馬隨后而來,自叛軍尸身上昂然躍過。因這一躍,旗手所舉的濕透的巨幅旌旗獵獵展開,火光中呈現(xiàn)出不祥的殷紅烏沉色彩。黑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緞子,馬上的少年緇衣銀甲,使一柄極重的銀槍,銀盔遮擋了他的眼,雨水與血水混雜,自線條驕傲的下顎滴滴墜下。少年揚頭看向身后已被攻陷的城門,銀盔系帶松脫,鏗然落地,露出一張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軍的旗幟尚在燃燒。

少年唇角舊傷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測的笑。他將污血流淌的槍尖指向褚奉儀的帥旗,

周身燃著毀滅的火焰,如一尊殺神。

“戰(zhàn)者殺,降者亦殺!”

應和著副帥的簡短命令,東軍兵士們發(fā)出野獸的嗥叫,如鐵流沖向叛軍。

 

控弦懷刃,威動海內(nèi)。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斬賊萬五千數(shù)。

——《徵書·列王紀·百四二·靖翼王》

 

下半夜時,雨已停了,積云散去,顯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氣與血氣自地面凜凜而起,順著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徑自向上攀爬。

王師西軍已逐漸抵受不住東面強大的壓力。返回通平城的叛軍主力又被逐出城外,與羅繼翰部合流,總計仍有近五萬人馬。城池已破,后有狂虐如狼的王師東軍追逐,叛軍已成窮寇,轉(zhuǎn)頭向西亡命殺來。

“東軍提前沖鋒了!那幫兔崽子在做什么?”西軍兵士們大聲詛咒,揮舞砍刀,竭力阻擋頹勢。次日他們才聽說,那天夜里,統(tǒng)領東軍的副帥方鑒明傳下手令:斬僭王首級者,賞十萬金。但是,并不是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能活到次日。

褚仲旭安撫著躁動的坐騎,自小丘頂上俯瞰戰(zhàn)局。兩軍相接已過七個時辰,雙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萬兵馬,至今只余下不足九萬。叛軍向西突破,王師向西退卻。

六翼將之一的阿摩藍身背長弓,與他并轡而立,滿懷憂慮道:“殿下,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狹的出口。那出口會大大限制王師行動的速度,我們至少要付出數(shù)千兵力的額外代價,而且,與東軍的合圍也再難以完成?!?

仲旭無聲頷首,眉頭愈加收緊。這一趟南下離瀾郡,莫非要平白折損萬余軍士,空手而還?

頂不住了。他聽見空氣中有個聲音在耳語,輕微而宏大的聲音,無所不在,如一陣瘴風在混戰(zhàn)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們的心聲,脫離了肉體與意識,匯集成命運的低語。男人們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覺,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見骨,他們只是不停地砍,砍,砍。

只是一瞬間。仲旭看見記憶中無數(shù)的光與色流轉(zhuǎn),在身邊飛旋掠過,疾如轉(zhuǎn)蓬。

父皇一只死青的手在半空張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撓自己的咽喉。診不出的怪病,來勢兇猛,一夜即崩。

大軍壓城。

瀚州道上押糧兵士屢屢嘩亂,幼弟季昶設法自注輦國搜購而來的糧草泰半被劫。

刺客潛入霜還城中王府,紫簪受驚,失去了兩個月大的胎兒。

鑒明微紅的眼角。

 

仲旭握緊手中彎刀,深深呼吸。

造化小兒,你如此弄人。可是為什么——青年抹了抹面頰上沾染的血跡,直直昂首望向云破天開的星空深處。冷誚的眼神,不像是要尋求答案,倒像是在挑釁——為什么我非得聽命于你不可呢?

蒼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身影渺小已極。

仲旭將彎刀向耳側一送,格開一枝細小弩箭,繼而縱馬直前,向陣前奔馳過去,仿佛一道閃電劈開叛軍的行列。

“沖鋒!想活命的跟我來!”

嘹亮的聲音高高漂浮于戰(zhàn)場上空。王師每一名士卒都聽見了他們的主帥,他們的王,也是第一次,他們聽見了他們的皇帝。

白刃交加的金聲猛然密集起來,另一個磅礴真實的巨大聲音自人叢中升起。那是四萬余人發(fā)自肺腑的狂熱吶喊,起初還參差雜亂,接著便漸漸清晰起來,排山倒?!?

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在身后如潮水一般越漲越高,然而仲旭什么也聽不見。突入亂軍叢中,手中彎刀唰地揮出,強悍凌厲的弧光,像是朝著命運的咽喉。

溫熱的鮮血濺上了他的臉。阿摩藍的驚呼,他也聽不見了。

 

王師東西兩軍終于勝利合圍時,距離原先預定發(fā)起沖鋒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東軍提早發(fā)起沖鋒,幾乎將全軍推入覆滅的境地,盡管如此,眼看著東軍的帥旗在平原盡頭的夜霧中浮現(xiàn),戰(zhàn)局至此已然扭轉(zhuǎn),西軍的軍士們才從肺腑里吐出一口氣來。東軍真殺紅了眼,竟堅不受降,叛軍存活不足三萬人,皆向西軍棄甲乞命。收兵的鳴金之聲直響過三回,東軍才算開始平靜下來。

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下,阿摩藍瞇起眼睛眺望東方。赤紅的清海軍帥旗高高聳立于蠕蠕人頭之上,正向這邊穿梭而來。俘虜們拖著傷腿,畏懼地向兩旁閃開,露出清海軍旗下的純?yōu)醯尿E馬,以及那馬上的少年將軍。漸漸離得近了,阿摩藍看清他的長槍已不見了,鬢角旁凝結了蜿蜒血痕,大小傷口約有近二十處之多,周身上下皆留著惡戰(zhàn)的痕跡。但那雙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滾沸鐵水剛剛鑄就,還迸發(fā)著鋼花與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仿佛要

把這少年的身體燃燒殆盡。

“褚奉儀呢?”他的唇翻起了白皮,一說話,便滲出血來。少年舔了舔唇,吞下鐵腥的鮮血,“褚奉儀找到了嗎?”

阿摩藍并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少年的眼神,竟然能夠在一瞬間變得更加灼人。他沉默地迅速掉轉(zhuǎn)馬頭,揚鞭打馬正欲再度向東疾奔時,阿摩藍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脫,反被阿摩藍拽得轉(zhuǎn)了回來。他的眉頭攏緊了,右手已按上了腰間的佩刀。

“旭王殿下,”阿摩藍微微停頓一下,仿佛在斟酌遣辭造句,接著指向西面,“旭王殿下正在中軍大帳中?!?

年輕的清海公疑惑地看著他。這個與方鑒明同為六翼將的男人年紀約有三十出頭,南海異族的紫紅膚色、深濃眉目,襯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貓眼。即便是仲旭,也只知道他從南海真臘國來,善賭、善馴馬、善騎射,至于真名為何、本籍何處、為何流亡東陸,一概不明,亦不多問。帝修年間,阿摩藍投入王師服役,默默無聞地過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為近衛(wèi)長,至今一口官話已說得十分漂亮。

阿摩藍抬眼左右掃視片刻,方鑒明身邊跟隨著的親衛(wèi)軍士終于稍稍后退。阿摩藍策馬貼近少年身邊,將手心朝上攤開。少年的呼吸驟然停頓,唇角傷痕繃直,那張原本因憤怒與嗜殺而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驀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張被血與火染得臟污的面具,非人間的俊美,冷硬而毫無生氣。

阿摩藍的手心里,躺著一個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兩爿,胸口蠅頭小楷寫著數(shù)行文字,裂面的新鮮黃白木紋間滲透赭色,髹過清漆的小手小腳上滿是半干的暗紅指印子,膩膩地黏人,像是新近在血泊里浸泡過。鑒明認得那東西——出戰(zhàn)時,不少軍士懷中都揣有這樣一個人偶,民間稱作“柏奚”,用以抵擋災厄厭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傷,便將人偶劈開燒化,讓柏奚替主人承受災厄,是個護身的玩意。紫簪偶然見了,即親手為沒有家室的將領們做了十數(shù)枚柏奚人偶,書寫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鑒明與阿摩藍亦各有一枚,出戰(zhàn)時藏在甲胄的護心鏡后。

而阿摩藍手中的這一個,他們都認得,那是仲旭的。

“一個時辰前,殿下中了流矢,這東西被箭鏃穿透,碎了。為防軍心渙散,殿下忍痛斬下箭桿,只將鏃頭留在胸前,直到大局已定,才肯讓我將他送回大帳內(nèi)。醫(yī)官說——”

阿摩藍猛然截住了話頭,仿佛有些話,說出來便要成真。他默默地將人偶殘片放進鑒明手里,回頭輕聲打了個呼哨,旗手便打著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跟了過來,隨阿摩藍向

橫尸遍野的平原深處走去。收容俘虜、打掃戰(zhàn)場、整頓編隊,他尚有許多事情要做。

肩上的甲胄,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黑衣銀甲的少年攤開手,俯首看著手心上那些血糊糊的小木片,才昂起頭來,大力朝馬腹踢了一腳。烏騅長聲嘶鳴,繼而放蹄向西面中軍大帳馳去。

守衛(wèi)軍士來不及攔阻,駿馬已躍過營外搭設的鹿角障礙,馬上的人拔刀出鞘,接連震飛了帳前近衛(wèi)的數(shù)柄金刀,連人帶馬幾乎沖進營帳中,才猛力收韁勒馬。烏騅怒鳴,人立揚蹄,近衛(wèi)軍士剛要張弓齊射,馬上的人已輕身躍了下來,暴風似的卷進大帳中去。終于有眼尖的認了出來,連忙高喊:“且慢!那是副帥!”

右手佩刀已經(jīng)拋于帳外,左手心里牢牢握著的木片卻還在,攥出了汗,滿手泥粉與血跡,扎了木刺的地方,凝著一點艷異的紅。

空無一人的外帳里生著火,凍木了的手腳仿如浸入溫暖的水中,癢酥酥地發(fā)痛。少年佇立原地,眼睛也不瞬一下,盯著地上一串銅錢大的滴濺血跡繞過帳幕,向內(nèi)帳去了。內(nèi)帳里點著燈火,將幾條忙亂人影投射于帳幕之上。

醫(yī)官長鼻尖上懸著豆大的汗珠子,顧不得抹,不住搖頭,低聲向那躺臥的人影說著什么。

仲旭清冷悅耳的聲音揚了起來,雖虛弱,卻執(zhí)拗:“要我說多少遍?給我拿出來?!?

醫(yī)官長急得也拔高了嗓門:“殿下,此時拔不得??!箭鏃正在肺腑之間,若是拔了出來,這出血一時止不住,那可——”

“此時拔不得,難道明日后日,”仲旭嘶啞喘息,話語里有著破碎的氣聲,“就拔得了?”

醫(yī)官長無言,只是反復地搓著兩手。帳幕內(nèi)有人探頭出來望了一眼,向內(nèi)帳里說道:“殿下,清海公來了?!?

像是剛要開口說話,卻被什么嗆住了似的,仲旭猛烈地咳嗽起來,每咳過一陣,吸氣時都發(fā)出長長的嘶聲,是空氣漏出受傷的肺管。內(nèi)帳里一片驚惶,幾個聲音高呼著“殿下,殿下!”

如此嘈雜的人聲中間,鑒明依然聽清了簾幕上,那撲撲的輕輕兩三聲響,如同幾滴急雨落在油布上似的。眾人忽然都噤了口。從厚重的簾幕內(nèi)里,緩慢地,有微細的紅絲滲透,沿著經(jīng)紗緯線伸展出來,逐漸沁開。

鑒明心頭凜然一驚,高聲喊道:“旭哥!”不及多想,便撩開帷子一步邁進內(nèi)帳里去。

醫(yī)官長正用大疊大疊的布巾死死壓住仲旭胸口,近五十歲的人了,急得手腳發(fā)顫,早已不管什么禮數(shù),口里不住喚著:“殿下,您這是不要命了呀!”

方鑒明后退了一步。

褚仲旭整個人是鐵青的顏色,身形仿佛比平日小了一圈,從頸下到臍上全是血,干了濕,濕了又干,色澤發(fā)黑的血痂上覆著一層鮮紅的新血,是方才噴出來的。他在翕動嘴唇,然而站得稍遠的人們已聽不見他了。

鑒明搶到床前,慌得說不出話來。

仲旭微微地笑了,眼光示意他再近些。鑒明照辦了,見仲旭像要說話,便將一耳湊上前去。只聽得仲旭艱難近乎無聲地道:“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帶著那么個玩意啊?!?

鑒明大驚,掰開仲旭的右手,果見一枚血淋淋的精鐵箭鏃,只連一寸多箭桿。

這時候,帳外通傳,說是有人從流觴郡給清海公送了信來。聽得流觴郡三字,鑒明喉間一緊。名義上,他還是流觴郡的領主,可是如今父親與族中兄弟皆戰(zhàn)死,褚奉儀已下令將方氏滅門,流觴郡淪陷叛軍之手,是誰,會自那里送信來呢?

營門外,等候著的快馬急遞信使連站立亦不穩(wěn),周身傷口均已潰壞,散出惡臭。見方鑒明從帳中出來,抖抖索索自懷里摸出封套來,軟爛腌臜,想是經(jīng)過雨淋汗浸。開了封套,里面只薄薄一片紙,從流觴到離瀾,東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余。

 

鑒明吾兒:方氏血脈獨存汝身,好自為之。

 

是過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的筆跡,想是匆忙寫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凜然的家傳臺閣體。

原以為是丹紅紙的封套,輾轉(zhuǎn)傳遞中褪舊了顏色。見內(nèi)里的紙箋亦染了一半赭紅,與兩枚指印,才曉得是血。

他知道父親是不在了。他是貴胄子弟,自小入宮伴太子讀書,逢著慶典入朝,父親時時來看他,他倒覺得陌生。父親也不惱,總是水波不興地笑著,塞給他一兩件玩意兒,若他不躲避,還摸摸他的頭。他六歲那年秋天開始習射,父親給了他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開弓用的,以防弓弦割傷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親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他戴著恰好。

今日一戰(zhàn),他雖立心要殺了褚奉儀報仇,心底總還存有些僥幸。父親看來樣子溫煦,據(jù)說年輕時也曾是個武藝出眾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葉茂,哪有那樣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這信到了手里,親見了父親的血浸透過的白箋,他才算是真的明白過來了。

他們都不在了。即便他親手斬了褚奉儀的頭顱祭在靈前,也沒有人會來應答。這話已

無人可訴,只有在腦子里靜靜對自己講起,說不出的空虛與凄涼。

受傷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軍近旁,方便醫(yī)官們救治,哀哀呼痛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丟了崽的狼,有的像風箱,有的什么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將那信使送去醫(yī)治,架著信使的兵士低聲嘟囔:“自己人都救不過來。要不是他姥姥的東軍沖鋒提早了,哪能死這么多人。”

日頭還不曾出來,東方熹微,遠遠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著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見他的人馬,每一個都負了傷,驅(qū)趕著俘虜去掘坑掩埋他們的同袍。他看見一個叛軍的兵士,左臂上縛著繩索,與旁的俘虜連成一鏈,拖著折斷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見這數(shù)萬人,經(jīng)過半日一夜鏖戰(zhàn),個個饑寒交加,還流著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見生前廝殺的敵人,一個的刀鋒還穿透在另一個的胸膛內(nèi),卻被埋在一處,在地下做永遠的鄰人。他們在家鄉(xiāng)或許還有妻兒老小,但,即便他們尋到了這里來,也再找不到他們的親人。那樣多的枯骨,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誰能辨認呢。

他并不憐憫。雖然他年紀還輕,卻已從軍多年,心里深深明白,若敗降的是他們,敵人未必能待他們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陽將離瀾江映成一江血水,數(shù)萬人迎著那宏大的朝霞瞇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紅,不由得叫人覺得滿目哀涼。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這里,他猛醒過來,掉頭疾步奔入大帳,手里一面將書信揣進衣襟。經(jīng)過取暖的火盆時,他將手里的那些柏奚殘片傾入火中,火舌一瞬間舔了上來,又低伏下去,吞噬著木片,再看不出人形來。

外頭天已半亮,帳內(nèi)卻還像是深夜。仲旭臉色白得駭人,心口的布巾換過幾次,勉強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體里再沒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緣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會是這樣。

見他進來,仲旭雙眼張開一線,幾不可見地牽了牽嘴角。

鑒明在他床前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指尖,鐵石一樣冰冷的修長手指,在這昏黑的空間內(nèi),隱約勾起幼時不祥的記憶。

像是用盡了周身的氣力,仲旭的聲音還是輕細得如同耳語:“鑒明,你痛快些了?” 

少年副帥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著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卻含著笑。

他們同是喪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后的遺孑。從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長為可以性命交托的同袍。這世上,只有他,與他不需言語。

——原來,他都明白。

方鑒明忽然流了一臉眼淚,哽咽道:“旭哥……”

“……就要做主帥的人了,這樣難看?!闭f著,仲旭自顧合上雙眼,似是十分困倦。他還活著,只是這極度耗弱的身體,怕也支撐不了兩日。

少年終于放聲哭了出來。

 

天大亮時,清海公將醫(yī)官長等人全數(shù)遣出大帳,只點二十名親衛(wèi)輪班守在外帳門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與獨活、銀朱等幾味藥進去。

過得半日,醫(yī)官長欲要探視旭王傷勢,門口親衛(wèi)卻將他攔在門外,說是清海公交代,只要里邊沒人出來,外邊即令是王妃親臨亦不許放行,違者立斬,茶水藥湯之類也一律不用。

醫(yī)官長怒極,正喧嘩爭執(zhí)間,營帳的門帷嘩啦一聲掀開,清海公自帳內(nèi)走了出來。醫(yī)官長轉(zhuǎn)過身剛要發(fā)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少年,已成了另一個人。

容貌、身姿、衣裝,說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間,少年飛揚神采收斂無蹤,眼里卻有了沉實的決心與氣魄。他已長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清海公方鑒明派了一小隊人馬,將醫(yī)官長與曾在帳內(nèi)救護旭王的八名醫(yī)官都送回霜還城中去,另選一名醫(yī)官長來頂替職位,救治傷兵的三十五名醫(yī)官則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聲。瀚州到離瀾,王師此來八萬大軍費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輕裝肥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醫(yī)官長抵達,旭王怕是早沒了。只是既然主帥已不能視事,萬事當然遵從副帥命令,眾人只得暗暗狐疑罷了。

方鑒明令阿摩藍主持善后,阿摩藍靜靜點頭,轉(zhuǎn)身臨走時,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輕的清海公正撩起門帷,邁步走入大帳。他站立過的半干的泥地上有血,積成小小的一汪。

前往瀚州迎送醫(yī)官長的人馬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四十余匹駿馬,十九日后,竟已將新任醫(yī)官長送到了通平。王妃紫簪親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帳去,只得交阿摩藍暫存。

這十九日,旭王的營帳內(nèi)日夜燃著燈火,起初尚有水聲與器皿相擊聲,到了末了的三兩日,卻像是里邊一個活人也沒有,若不是守衛(wèi)的軍士偶爾聽見一兩聲高燒囈語,怕是真要以為旭王殿下與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幾名性急的五千騎要闖入營帳探視,阿摩藍拔刀攔了下來。

新來的醫(yī)官長到了軍中,打聽了狀況,頗有些坐立不安,便決定先往診治傷兵。剛要替刀傷破潰的軍士重開一帖外敷方子,忽然聽得外邊喧鬧起來。幾名年輕步卒闖進營帳,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帳前。

原來是帳內(nèi)有了動靜。兵士們丟下磨刀石與飯碗,飛奔著聚集到大帳門前,烏壓壓幾

千號人,皆屏住氣息,凝神靜聽。離瀾江的水聲隱約自三四里路外傳來。

帳內(nèi),甲胄一處處扣合的鏗鏘聲音歷歷可聞,佩刀錚然出鞘,想來主人只是檢視了一回,又還入鞘內(nèi)。繼而,那個腳步從內(nèi)帳里出來,向外帳的門帷處過來了。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步履,雖然稍顯虛弱,卻還輕盈穩(wěn)重——只是一個。清海公在帳內(nèi)不眠不食十九天,體力不濟,也是不足為怪的。至于旭王,誰都知道,那多半是沒了。

醫(yī)官長腔子里原本強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間全都翻騰上來。早先聽聞清海公將前任醫(yī)官長遣回瀚州,不準他人入視,他心中便有了根底——此來宛州,兇多吉少。只是妻兒皆在霜還城中,不由他不隨這些軍漢動身。旭王若當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師中頭一號人物,日后定了天下,往注輦迎回昶王,自家做個監(jiān)國將軍、影子皇帝,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旭王天璜貴胄,尸身自是非經(jīng)醫(yī)官長的眼驗過不可。他若想保住項上人頭,只得虛與委蛇??墒?,看這陣仗,倘若他說一句昧著良心的話,怕是也不能活著出了這個軍營。他傾聽著那漸漸接近的腳步,心尖子直打戰(zhàn)。

嘩啦一聲,大帳的門帷被撩了起來。醫(yī)官長打了個寒戰(zhàn),周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來,皮子都繃緊了。

四下里爆發(fā)出一陣叫喊,響亮得像是要將人猛然拋進天空中去。置身于萬人中央,醫(yī)官長已然分辨不出那聲浪是憤怒、失望還是歡喜,他只是木然看著眼前步出大帳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色蒼白到不似人類的地步,如陰晦天氣里日光投下一抹影,風吹即散的樣子??v使撩起門帷的那只手尚在顫抖,一對眉依然狷傲地揚著,清銳逼人。

他開口說話。

“你是醫(yī)官?”曾是刀鋒般明亮清晰的聲音,因多日未曾言語,已然沙啞。

醫(yī)官長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間敲出的顫抖聲音。他本該舒一口氣的,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懸壺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重傷如此,十九日后,怎能下地行走?

旭王一手仍攏著門帷,一面瞇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說道:“你進去看看?!闭f著,向帳內(nèi)側了側頭,冷厲的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醫(yī)官長的臉。

醫(yī)官長慌慌應了“遵命”,便一貓腰過了旭王身邊,向帳內(nèi)走去,一面聽見阿摩藍上來向稟報,查實當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儀原來未曾親返救援,只向東行了數(shù)里,便令人執(zhí)掌帥旗,假充主帥折返城中,自己則領了數(shù)十親隨,直向北去。急行數(shù)里到了水邊,尋到船只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現(xiàn)已遁回天啟。

醫(yī)官長回頭看去,阿摩藍正將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給旭王。旭王接過那玩意,端詳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懷中。

清海公方鑒明獨力看護旭王,不眠不休達十九日之久,終于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nèi)臥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yǎng),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

 

命運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所謂滅頂之災,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沙之一。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藥原合戰(zhàn)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nèi)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幸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仿佛還能觸到曾經(jīng)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云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

紅藥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仿佛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

紅藥原合戰(zhàn)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jīng)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余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wèi)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后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shù)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zhuǎn)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

歲的宏大之聲震蕩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紫簪進為皇后。帝座旁,那個屬于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禕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方鑒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視著年輕的皇帝。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fā)。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于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衣裙,脖頸間垂著注輦王室的龍尾神鮫人紋章墜子,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容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那是緹蘭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后,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徵朝的青年貴族已經(jīng)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不過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后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瑯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后,宮內(nèi)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shù)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tài)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和,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huán)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

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的撲了過去。

褚琳瑯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

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么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瑯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瑯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nèi)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仆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shù)。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來干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么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chǎn)、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準他昨日奏折。”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nèi)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nèi)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并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里,我不安心?!?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后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fā)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钡坌裰赶蚍借b明。緹蘭猶疑著,轉(zhuǎn)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準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云天空。

“小駱子?!?

“誒?”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鼻搴9⑽⑿χ?,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后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chǎn)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里,內(nèi)務監(jiān)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里,只有朔風一陣陣卷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nèi),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nèi)侍捧著,一面環(huán)顧四下。屋內(nèi)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蒙蒙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jiān)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mào)然開口。

一時室內(nèi)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jiān)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么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zhuǎn)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里。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于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jiān)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zhuǎn)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zhuǎn)回頭來,向身后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后,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zhí)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nèi),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游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愿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鄢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即被當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墻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準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兒是什么年月啦?”

內(nèi)侍恭謹答道:“回陛下,今兒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

“我問你,今兒是哪一年了?!?

“……天享,呃,十四年?!眱?nèi)侍心內(nèi)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涂了。

 

 

II

 

自東南海上吹來的潮熱季風,縱貫千里到達帝都時已很是干燥,撲面炙人,并不能帶來絲毫降雨與涼意。京畿庶民稱這風為焚風。焚風一起,天啟的苦夏便開始了。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銘濼山脈,尚未來得及看清塵煙中天啟的城郭輪廓,歧鉞隘口內(nèi)已涌來了浩蕩的風。

“今年天氣出奇,這風里竟有水氣?!焙J胁唤钌詈粑幻孓嘧∩硐萝S躍欲嘶的坐騎。

符義笑道:“哪里,不過是尋常的焚風罷了,今年怕還比往年更干燥呢?!?

“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風雖稱不上清涼,卻實實在在含著一縷水氣,吹拂在他們久經(jīng)風沙的肌膚上,竟覺出周身毛孔噼噼啪啪地舒展開來。

“咱們是打黃泉關來,東陸什么樣的焚風,咱們總是覺得潮潤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還好些。沿海諸郡的兵士剛到關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總得要過個一年半年才好呢?!睖赞D(zhuǎn)回頭來,揚起眉。

“末將父籍臨碣郡海濱,不過在帝都長大?!焙J泄е敶鸬馈?

說話間轉(zhuǎn)過隘口,到了下坡路上,馬兒輕快地小步疾跑起來。海市小心地控住馬,低低驚嘆一聲。隘口離承稷門尚有二十里路途,鳥瞰下去,已可見到一股人馬與旌旗的巨流正緩緩繞過外郭集結于承稷門外,正是去夏三大營換防開拔前受閱的校場。那支軍隊紅旗紅甲,訓練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達,便列出縱橫各五十之方陣,每陣間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揮,行列斬齊,起坐轉(zhuǎn)折皆有章法。先頭已有十數(shù)陣抵達,人馬卻依然源源不絕自南方繞城而來,蔚為大觀。

城上的龍旗與近畿營旗一側,升起了朱紅的角旌,那是駐扎麇關的成城營旗。

“被麇關那班猴子們搶了先?!睖該u頭,對身后諸參將道,“咱們且住,把隊形整肅利索,莫要叫猴子們笑話了?!?

海市轉(zhuǎn)頭看去。焚風一過,遍山碧綠蔓草眼見得枯作一片荒涼燦爛的金黃,山道上蜿蜒著靛藍衣甲的隊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傳話下去,身后即有雄渾呼應之聲潮涌而起,愈傳愈北,直響出三五里開外去。每逢關上換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營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閱,依例集結于承稷門外校場聽宣,各營主帥亦需上朝覲見述職。他們身后,亦領

有四萬人馬。

山下煙起,一騎夭矯而上,漸漸看清了身形眉目。海市縱馬躍出隊列,揮手喊道:“濯纓,濯纓!”

喊聲方落,濯纓已到跟前,穿著輕便玄色衣衫,未戴武冠,肩負長弓,想是聽說換防回來的三營兵馬已到承稷門,便從禁軍校場打馬直奔上隘口來的。濯纓深濃的眉目里滿含著笑,看了她片刻,道:“糟糕,人沒長高,倒被風吹出一臉褶子來了?!?

濯纓的面貌輪廓濃秀挺拔,若是金發(fā)碧眼,便分明是蠻族模樣,偏生他眉眼濃黑,久居東陸,人只道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罷了。海市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上下打量濯纓,忽然奇道:“你什么時候從千騎進了萬騎了?”一面指著濯纓腰間懸著的腰牌,鑲金騶虞紋并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萬騎的徽飾。羽林禁衛(wèi)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兩級,羽林內(nèi)萬騎即同于正三位,只受羽林主帥與四名萬騎長節(jié)制,與黃泉營主帥湯乾自亦是同秩。

濯纓但笑不答,只解開左肩一枚搭扣,自脅下解下一個月牙形銀壺遞過來。那酒壺薄巧貼身,隱于脅下,若是披上外袍甲胄,更是無跡可尋。海市接過喝了一口,爽快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虧了有這么個不露形跡的好酒壺,走到哪都有好酒喝?!?

“義父扣下了一壇三花釀,你不回來他便不肯開,這回總算有指望了?!卞t烏金色的眼瞳溫煦地望著海市。

海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個永遠似笑非笑的人,始終當她是個男兒。這么想著,面上便不覺露出些寂寥來。

濯纓將馬并過來,伸手摩了摩她的腦袋:“我央織造坊的柘榴替你做了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了,回去試試吧?!?

“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郁郁。

濯纓笑道:“今夜我與義父均輪值金城宮不得脫身,你且回霽風館歇一夜,明日給你洗塵。”說罷便打馬往山下去了。

海市悵然望著濯纓身影消失在一川煙草中,忽然心覺有異,放眼一掃,見符義正轉(zhuǎn)回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從他身邊輕捷掠過的濯纓。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霽風館水榭亭臺旁潛泳的錦鯉,伏在荷葉之下,盯上了淺棲的蜻蜓。

海市收回視線,掩藏了失驚的神色——毗羅山道上,符義也是見過那鵠庫新左菩敦王的。符義那眈眈的目光亦不著痕跡地轉(zhuǎn)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黃泉營于承稷門外扎營不到半個時辰,成城營亦自莫紇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將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余下的解甲還鄉(xiāng)。黃泉

營歸入近畿的參將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將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將方海市一同覲見。

 

夜里,海市告假回霽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將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內(nèi)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霽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別,方諸養(yǎng)子仆役等一干人等亦準予居住,特許宮內(nèi)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并無方諸此人,八年戰(zhàn)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內(nèi)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帝旭疏于問政,總該有個緣由。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內(nèi)輾轉(zhuǎn)征戰(zhàn)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縝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復帝都便去世的皇后,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了?黑衣羽林追襲復國諸功臣雖行事隱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只是傀儡,密如蛛網(wǎng)的傀儡線,全都系于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zhuǎn)向鳳庭總管方諸。方諸也并不與世爭鋒,種種苦諫折子自各地雪片似的飛來,皇帝懶于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他也便坐于御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有傳言說方諸形容丑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內(nèi)宮一步,在宮內(nèi)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朝臣也好,武將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后,唯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nèi)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于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wèi)接過海市遞出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wèi),也不開聲,只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wèi)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墻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nèi)里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復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唯恐繡紋

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nèi)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于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叵胫鴮m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里,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嘆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發(fā)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幞巾內(nèi)。海市干脆拆散發(fā)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發(fā)。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屏退了所有下人,心內(nèi)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nèi)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qū)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里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攝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里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于別處都尤為寬宥于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唯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么,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

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xiàn)了疑云,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彼⑿Φ卣f。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zhí)烊磺迤G的面孔

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zhàn)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

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凄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御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fā)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瑯繯。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fā)了話。

“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里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nèi)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閑話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于帝座邊的陰影內(nèi),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nèi)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里,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么?”

方諸低聲答道:“是?!?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钡圩系娜斯雌鹨贿叴浇牵曇舻腿缍Z,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于側的內(nèi)侍也就不曾聽見似的恭謹?shù)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nèi)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

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里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里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里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斗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yǎng)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nèi)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nèi)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yǎng)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yǎng)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日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閑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nèi)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里那蒼隼蛋。

海市跪于主帥湯乾自身后,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huán)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jié)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御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nèi)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nèi)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轉(zhuǎn)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焙J胁[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nèi)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墻內(nèi)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于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嘆了一聲。

“姑娘有什么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仁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發(fā),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么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后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

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闭斒菚r,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凈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仁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么,最后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fā)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shù)睦C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nèi)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后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

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yǎng),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后,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nèi)枷沽?。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余不能盲繡者,確實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xiāng)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采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卞t烏黑的眸子里含著一層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笆恰噬希俊?

濯纓沒有答她?;厥淄ィ瑝?nèi)榴花紛飛如血雨。

 

 

III

 

天啟之夏燠熱欲焚,城西昶王府內(nèi)的水榭凌波廳卻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風荷,十里平湖,凌波廳上水月風華,歌女曼聲清唱。

執(zhí)事來稟,說是賣蒼隼的召來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細竹簾子,復魚貫退下。

執(zhí)事引上廳來的三名鷹販,饒是這樣暑熱蒸人的夜里,亦裹著黑色披巾,將頭臉頸身遮掩起來,在腰間纏過兩纏,最后垂于膝上。鷹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禮,唯居中一人挺立著,昶王亦不訝怪,只懶懶問道:“鷹呢?”

領頭的鷹販稍稍環(huán)顧左右,不作言語。

昶王笑道:“讓我瞧瞧貨色?!?

屈身在地的兩名鷹販子霍然揭開披巾,昶王微微瞇了眼:“……嗬,羽毛還真光亮?!?

鷹販懷中并不見什么鷹隼,耀人眼目的是他們那一頭燦爛的赤金鬃發(fā)與冷藍近乎無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蒼隼么?”

“沒有再好的了?!鳖I頭的鷹販說的是官話,稍帶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個價錢,我可一個子兒也不會付?!标仆跻廊皇擎倚ι裆?。

四面竹簾忽然琳瑯作聲無風自動,自水榭頂上直墜下一道黑影來,黑影中清光一閃,殺意凌厲如一道霹靂直取領頭鷹販頂門。事起突然,左右兩名金發(fā)男子并無言語,目光亦不及交會,已有一人縱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動作,那清光便鏗然一聲被激飛出去,直釘入另一人身側澄泥方磚中,嗡鳴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綻露的長劍??罩酗S颯,飄風驟起,壓得人不能仰頭而視,四面縛于水榭柱子上的竹簾為疾風鼓起,數(shù)十道絲帶齊斬斷開,沉重的簾子驀然飄揚起來,嘩啦啦如暴雨聲。

“啊,召風師?!标仆醯吐曌哉Z,眼里綻出沉潛而喜悅的光芒。

那是傳說中修習縱風之術的法師,無論是在東陸或是北疆,均已跡近于仙人,百年難得一見。在這一片異象之中,已全然覺察不出方才直襲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氣息。昶王心知這誠然是因為自己習武不精,更是因為那金發(fā)男子喚來的風實在過于磅礴浩大。方才那當空一刺縱然犀利如電光石火,在這樣強大的暴風中,也只算是燧石擊發(fā)的一點火光。不過數(shù)瞬的工夫,兩道影子各自落下,分開六七尺,黑影已為一束小小的颶風困在當中,風勢兇險,恍如夾雜著無形的利刃,令他動彈不得。而地上屈身行禮的另一名金發(fā)男子始終沉靜如山,方才那劍正釘在他身邊,他卻連身形也不曾晃動一些,一雙冰藍的眼睛流露滿不在乎的神色。細看之下,才發(fā)覺此人臉上淺淡一道白痕,竟是劍刃擦過的痕跡。

領頭鷹販氣息平靜,低聲笑道:“好一著孤注之殺,心無旁騖,意凝一線,府上既有這樣人才,大業(yè)易成,何必不遠千里求購蒼隼?”

“他試過?!标仆趺嫔先绯5Γ笆昵罢攭涯陼r,與另一名與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聯(lián)手,然而敗了?!?

“哦?倒是我小覷了徵朝的禁衛(wèi)?!鳖I頭鷹販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來是你。”

被金發(fā)男子困在風之牢籠內(nèi)的人聽聞此言,揚起一張黑臉來,仍是渾然看不出什么神情。

“放開,那是東陸的將軍,不可造次?!苯鸢l(fā)男子聞言立即將雙手收回胸前,只見那束小小的颶風漸漸薄弱,符義抽出雙臂,炯炯地看定了領頭的鷹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錯,毛色好,爪啄銳利,但愿能一博畢功。”

“倘若大事成就,還望殿下賜我當初議定之酬?!?

“此事若成,貴國與迦滿之間交戰(zhàn)吞并,吾國均不干預,一言為諾。不過,閣下不肯

以真容示人,將來便要償付,也不知是要付與何人哪?!?

披巾下傳出低笑,領頭鷹販伸手一扯,披巾便落至腰間,露出濃秀英挺的容貌來。

昶王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是……左菩敦王!”符義眼里火花四迸。

“毗羅山峪匆匆一晤,將軍好記性?!备叽蟮慕鸢l(fā)青年雙目熒藍,清朗有神。

“這一個,便是當時山道上空手為你擋下一箭的近衛(wèi)?”符義冷睨著依然單膝跪地的那名沉靜男子。

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吾國禁軍中有一名萬騎,與左菩敦王容貌絕似,方才可駭了我一跳。”昶王道。

左菩敦王揚起金色的眉?!叭菝步^似?那人多大年紀?”

“二十四五歲罷?!狈x答道。

“如此說來,我確有一名弟弟奪罕失散于紅藥原戰(zhàn)場。奪罕容貌身材均與我肖似,近乎孿生,只是承繼了吾母紅藥帝姬的黑發(fā)黑眼。合戰(zhàn)時他與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馬,東陸軍撤退后,我們?nèi)?zhàn)場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見叔父的尸身,人頭已被你們東陸人割去,奪罕不知去向?!?

“那名羽林萬騎,名叫方濯纓?!狈x道。

“濯纓……”年輕的左菩敦王華族語言說得極為流利,此刻卻帶著濃厚的鵠庫口音,像是極懷念的模樣,晶藍眼眸中有道錯綜的暗流經(jīng)過。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開口道:“那一定是奪罕,那年剛十歲?!?

 

那年奪罕剛滿十歲。鵠庫男兒一生只剃兩次頭發(fā),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發(fā)發(fā)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家人才將孩子胎發(fā)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zhàn)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zhàn)時若殺傷了有胎發(fā)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jīng)]幾天吧?!狈街T閑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東陸人已脫離戰(zhàn)場,陸續(xù)經(jīng)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

形,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里。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東陸少年俯身注視他。

東陸少年卸去了甲胄,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現(xiàn)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東陸人的綾羅衣裳,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墒牵灿羞@種東陸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干固著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少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們說話的。”方諸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xù)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么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么說的,我?guī)缀醪挥浀昧?。?

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

濯纓不語,茶杯內(nèi)月影破碎離合,他著了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瀚州去?”

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瀚州……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里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只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游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愿賭服輸?shù)囊痪烛T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xiāng)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著手里薄胎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么?”

方諸唇邊笑意更濃:“人說,數(shù)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了馴服龍裔天馬,耗費了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fā)如草,才終于找到機會騎上了龍裔天馬。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著虹霓云電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待了又十二年。終于龍裔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鵠庫四部的祖先,亦是龍孫。”

濯纓笑容里,起了微微的酸楚:“怎么,講古么?我比義父還熟些呢?!?

“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三年時間,已經(jīng)是便宜的了?!狈街T轉(zhuǎn)向霜平湖。對岸海市的屋里點著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么,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wèi),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隨便你揀選。三年內(nèi)你殺得了我,那么就由得你回瀚州去,任何人不可阻攔。可是,若是殺不了——”少年武將自馬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

孩子聽了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yōu)跹垌锝鹈⒘鬓D(zhuǎn),吐出一串鵠庫話來。傳譯軍士聽了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于怕了個孩子吧?!?

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了細汗:“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吃……”

方鑒明長笑起來,手臂輕探,已將那孩子拎到馬背上,繼而揚鞭打馬直向大隊飛馳而去。其時老清海公戰(zhàn)死已有兩年,方鑒明以弱冠之年承繼父爵,紅藥原合戰(zhàn)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天享三年,開始有人留心到,年輕的清海公身邊那名英挺少年稱呼他為“義父”。

 

二人心內(nèi)各懷舊事,霜平湖上蓮葉起伏,只是無人言語。

“——可是,這么一匹好馬圈養(yǎng)于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養(yǎng)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藝經(jīng)略,是為了有朝一日看你風馳電掣?!狈街T輕喟。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愿留在天啟。”濯纓急切道。

“近來昶王府內(nèi)漸漸有了動靜,眼看變亂將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狈街T稍有動容,復又悄然嘆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見過你哥哥后,亦不免對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說當天山道上那許多軍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難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計,只有這一個辦法。”他擱下團扇,站起身來,“這幾天,你們兄妹好好敘敘罷,往后要見面亦不容易了?!?

濯纓看著方諸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重又坐下,將握著茶碗的右手伸出臨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為濯纓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極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間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絡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閃耀著剔透的光,紛紛落入霜平湖中。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愿留在天啟。這話,恍然就出自當年自己的口中。方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著,不勝疼痛似的合了合雙眼。

 

“奪罕從小是頭狼崽,沒有什么東西拘束得了他?!苯鸢l(fā)青年沉吟著?!安贿^聽王爺這么一說——在狐貍窩里養(yǎng)了十五年的狼崽,我還真想看看?!?

“若日子湊巧,這兩只好蒼隼是一定會與令弟有一搏的?!彼怍贼缘赜吃陉仆跄樕?。

“只可惜我不能親見?!弊笃卸赝鮽仁锥?,“還趕著過莫紇關向西回去,路上探探迦滿情勢?!?

昶王心知這左菩敦王奪洛與右菩敦王額爾濟之間向來有些芥蒂,怕是急著要趕回鵠庫,亦不愿留下行跡,便輕笑道:“那么,這個月的朔日夜里,同候佳音吧。”

左菩敦王將金發(fā)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數(shù)里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天啟內(nèi)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

 

重煙樓臺十里。無數(shù)青金琉璃瓦的檐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

時辰剛打過了三更。離地六丈的重檐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jīng)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檐頂上竟有人閑坐。寧泰門是分隔內(nèi)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里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回廊腰與高啄檐牙均歷歷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御用冰藏的凌人們自黯嵐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了。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于未央宮重檐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御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shù)名羽林押運,凌人們一邊隨行。到岔路口處,凌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shù)名羽林皆如視而不見,其余凌人亦不動聲色直向御膳房去。

海市轉(zhuǎn)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條路走下去,只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鄢陵帝姬事發(fā)后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注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

愈安宮還亮著燈,風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注輦樣式。

海市自檐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

凌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門,稍稍環(huán)顧左右,伸手方欲推門,宮墻上夜鳥驚起。側目看去,一只不知什么鳥兒撲棱棱飛去,靜夜里空懸著一鉤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側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徑行去,經(jīng)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凌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身讓出門來。

“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只聽得一雙柔軟裸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艷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懷抱。

“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蹦凶游⑽Ⅴ久?,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

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天啟,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發(fā)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了你就要老了?!彼前銒汕蔚卣f著說著,竟然抑制不住哀愁起來,有了凄涼的神色。

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還是孩子一樣。多少年沒有一點長進?!?

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涌動。檐下斗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

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了觥籌笙歌的應酬,要見朝中的什么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了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nèi)宮之人相會。

海市聽說過,早年注輦人依兩國舊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注輦為質(zhì)。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首映鲂姓绽獡芤幻鹆治迩T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后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昶王一行凄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注輦使者也敢于呵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fā)一月后,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后,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后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注輦經(jīng)鶯歌海峽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后,昶王即自注輦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年間職位未得晉升,二十五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了。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于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亂中,曾經(jīng)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jù)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窗內(nèi)人聲絮絮,海市稍稍側身,自紗帷的縫隙間看進去。

湯乾自被讓到矮榻坐下,緹蘭卻不勝炎熱似的赤足席地而坐,將頭伏于他膝上:“震初,你近來須得小心些。那個人,他越發(fā)怪誕了,你若是鋒芒太露的話,說不定又……”

“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過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湯乾自撫著緹蘭濃黑冰涼的長發(fā)。

緹蘭急切地仰起頭望著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個人已經(jīng)不像人了,我——”她雙

唇戰(zhàn)抖難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紅的注輦絲綢袍袖,白皙的臂上遍布瘀紫。

“你……”湯乾自雙拳猛然在身側握緊。

“我怕啊,震初?!本熖m終于哭出了聲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還活著,或者你死了,我還活著。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頭來還是與你活不到一起?!彼腿慌噬蠝缘募?,流著淚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嬌,不是斗氣,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傷痕的那一種咬。

他不是壯健的行伍漢子,從軍多年不曾使過刀劍,瘦挺的肩膊像個少年書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著,由她去咬。

“我日日夜夜向龍尾神求告,只怕她不肯賜我那個福分?!本熖m松了口,淚水淋漓的嬌小臉孔埋在他肩上,烏發(fā)掩蓋了半個身體,支離破碎地說著,“我恨你,我恨你把我親手送給那個人?!?

“你后悔了嗎?后悔跟我來東陸?!睖晕兆【熖m的雙肩,將她的面孔正對著自己。

“后悔?!本熖m的唇染了淚,紅艷欲滴,“我早該斬斷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輦?!?

“就快了,緹蘭。就快了,蒼隼今夜已該送到昶王府內(nèi)了。只要那個人死,我絕不再虧欠你一分一毫?!?

緹蘭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個人……是會死的吧?”

“一定會的。”他保證。

 

——緹蘭口里的“那個人”——海市霍然驚覺,緹蘭說的“那個人”,是帝旭。

 

海市潛行回霽風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nèi)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么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么個道理。如今事態(tài)有變,你回黃泉關后,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里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nèi)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

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跡反為不妙。你要回瀚州,這正是

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濟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于你。”

“……是?!卞t答應了,又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

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這亦是你自己的前路啊。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

“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

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

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有根基的人,根本難以安然躺臥,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啰唆,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瞇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并肩躺下,問道:“怎么了?”

“也沒什么。”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么句話,心里忽然憋悶得慌?!?

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么?”

“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

濯纓轉(zhuǎn)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的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xiàn)于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ㄆ谝阎廖猜暎瑵M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shù)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于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shù)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千年碧。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后怕是更難?!?

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jiān)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wèi)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zhuǎn)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zhuǎn)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nèi)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簾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

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么了?”

“哎喲,老身也不明白啊,現(xiàn)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wèi),越發(fā)不講規(guī)矩了?!?

禁衛(wèi)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準宮內(nèi)走馬的?!?

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

老宮人扶穩(wěn)柘榴的兩手:“來,繡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

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像話。”便執(zhí)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zhí)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鉆入柘榴后領內(nèi),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的撫著后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xiàn)困惑神色:“您是……”

“這柘榴樹,再過數(shù)日怕是就要開始結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實,即便結了實,里面亦不會有子?!辫狭窆е敶鸬?,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

“不必拘束?!狈街T輕聲笑道,復又輕輕一嘆,“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柘榴姑娘。”

“是?!辫狭衩H惶痤^來。

“濯纓他現(xiàn)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溫雅的聲音,覺不出一絲波瀾。

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

“他是鵠庫王與紅藥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勾結,欲揭發(fā)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

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仿佛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么來。

“我要濯纓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墒乔奥啡绱藘措U,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彼患辈痪彽卣f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

焚風呼嘯而過,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積了一地的瑪瑙重瓣隨著低低的氣旋飄舞倒飛,像一陣無聲的紅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寧靜地轉(zhuǎn)回身來,方諸發(fā)覺,這盲女唇邊噙著決然的笑。

“方總管,我曉得怎樣做?!?

“你曉得?”他揚起了一道眉。

“只請方總管轉(zhuǎn)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這一條命,就是白白斷送了。”

方諸沒有答她,只點了點頭,像是她真能看見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聽他去遠了,開聲喚道:“蘇姨?”

啪嗒一聲響,像是掃帚倒在地上,老宮人顫巍巍地空著手從屋后繞出來,半晌說不出話,只是向柘榴跪倒。

“蘇姨放心,柘榴絕不牽累于你,趁現(xiàn)在沒人,你快走罷。”柘榴微笑著,十分歉意。

老宮人稍為猶豫,便急急奔出門去,途中踉蹌,撞得門板鏗然作響。

柘榴摸索著掩了院門,向屋內(nèi)走去,身后焚風翻動一院寂寥焰紅。

 

醍醐樓當壚賣酒的皆是蠻女,酒名亦饒有風情,喚作綠腰、羯鼓、胡旋等等,方諸指名要的是千年碧,卻不曾列在壚前的酒名牌子中。柜內(nèi)紅發(fā)蠻女正低頭算賬,聽濯纓要一壇千年碧,懶洋洋抬頭瞥他一眼,髻上插著的鵠庫樣式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蘩麗動人。那蠻女轉(zhuǎn)身喚小二選壇好的來,依舊低頭算賬,碎金子撥弄得叮當作響,口里卻悄聲道:“奪罕爾薩?!?

濯纓心頭一震。奪罕是他的蠻名,爾薩則是鵠庫人對少主之尊稱。已有十五年不曾聽人如此喚他了。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鵠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你是奪洛的人?”

蠻女抬起艷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奪罕爾薩。”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么?不過是當他一只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蠻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壇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必于八月中趕到莫紇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

濯纓點了點頭,掂了掂找零的碎金,微微蹙眉:“一壇子酒八錢金子?”

蠻女掩口而笑,換了官話,放亮了聲音道:“少爺富貴人家出身,不常出來走動罷。往日市面上金鋌子難得一見,可是國庫放賑以來,黃金就跟水一樣嘩啦啦流到大街上來,已經(jīng)不稀罕啦。眼下一鋌黃金只兌四十二鋌銀子,就這價錢,還不知道能頂多么久呢?!?

濯纓亦不與她計較,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zhuǎn)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同另兩個金鋌子擲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復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蠻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亂的鬢發(fā),這才發(fā)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駿過處,青天下?lián)P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nèi)忽然轉(zhuǎn)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wèi)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干脆放開了韁,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fā)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币幻诘氐氖匦l(wèi)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嗬!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尸體,身量瘦小,面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么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臺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fā)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濯纓將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里,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

柘榴。

此別經(jīng)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需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shù)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墻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

隨后追到,在院墻前剎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墻,墻內(nèi)探出柘榴樹。這東陸獨有的花樹,無聲立于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想要吐盡了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nèi)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于黑透了。

門閂終于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zhuǎn)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里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殤時的更子響過,該去當值了?!?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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