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視線轉移時,眼角余光瞥見柳述幾乎是朝那個方向小跑而去,很快就趕到了眾人之前,揚聲對從山道上走過來的三人道:“可算是把你們盼來了。”
從山道上徐徐而來的一行三人,兩人在前,一人在后。在前的一人與柳述似是熟識,笑嘻嘻地道:“恕罪恕罪,我們貪看山間景色,耽誤了一些時候?!?
楚玉一聽差點嗤笑出聲:貪看山間景色?這小山雖然也算秀麗,卻沒什么出奇的景觀,倒是上山的岔路比較多且復雜,照她看,此三人八成是迷路了。
柳述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他所言,還是跟著裝傻,先沖前面另一人打了一聲招呼,叫一聲“義陽兄”,隨即轉向后方的那一人,長身一揖,“意之兄屈尊到來,真是不勝榮幸?!?
楚玉冷眼旁觀,看柳述這態(tài)度,似乎后面那人很是了得。她站在原地,微微瞇起眼睛,這才看清那人的形貌。盡管原先心中有些不以為然,可是在看清后,她還是忍不住暗暗地贊嘆一聲:“好人物!”
盡管楚玉認為這里是美男薈萃,可是這人一現(xiàn)身,立即就將周圍的美男子比下去了一個檔次。那人二十六七歲,不同于別人梳著發(fā)髻甚至戴冠,他的頭發(fā)只在腦后松松地束著,狹長的雙目眼角斜飛,嘴角悠然地斂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假如單純比容貌,這男子最多與在場眾人打個平手。可是他往那里一站,整個人都帶著讓人難以移開視線的氣質,明明站立不動,可是楚玉卻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是隨意流動的水,就算伸手去抓,也抓他不住。
放眼在場眾人,楚玉環(huán)顧一圈,竟然找不到能與這人相抗衡的人物。勉強說來,其實有兩個,一個是亭中的藍衫青年,即便那意之兄的到來引發(fā)騷動,他也好似完全沒注意到一般,依舊是宛如冰霜封結,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擾的氣息。而另外一人,此時正在楚玉身邊。
桓遠的古雅風儀,又是另一番風采,這兩人加在一起,大約勉強能與那人的風采打個平手。
自然,不管是楚玉還是桓遠,都沒有這種無聊的爭強好勝念頭,而楚玉只在心中好奇,這位是否便是柳述那天所說的千金公子?
柳述清清嗓子,向眾人隆重介紹,最先被介紹的,就是楚玉留意的那人,“這一位,便是王意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王意之?”眾人之中有人發(fā)出不和諧音,“哪個王意之?”
柳述瞥了那人一眼,帶著一點驕傲和不屑道:“天底下有幾個王意之?自然是瑯琊王氏的王意之。”
柳述才說完,在座諸人之中,便發(fā)出了一陣驚嘆。方才僅僅是有人傾慕那人的風采,這會兒卻已經有人露出了仰慕之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上前見禮,更有甚者,竟然請求王意之在他所穿的衣衫上留下墨寶。
楚玉聽了,驚訝了一下,雖然她歷史并不太好,可是對于瑯琊王氏,還是知道一些的。
不為別的,只因為這個王家,實在是太有名、太顯赫、太尊榮了。
縱觀中國歷史,幾乎沒有哪個世家大族堪與瑯琊王氏比肩。這個家族曾經是那么繁榮昌盛,爵位蟬聯(lián),文才相繼,幾百年的王朝更迭,時局變幻之中,王家始終屹立不倒,顯赫華貴,冠冕相承。數百年來,王家出的名士是以百為基本單位計算的,而宰相則有九十多人。這樣輝煌的華彩,這樣顯赫的歷史,沒有一個家族可以匹敵。
唐詩中有這么一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其中的“王”,說的就是瑯琊王氏。
毫不夸張地說,王家是第一貴族,第一世家。
在這一刻,楚玉再一次真切地體會到,她是真的穿越了,她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親眼見證瑯琊王氏的傳奇。
楚玉知道王家,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位王意之,即便是在王家,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有什么本事,無人知曉,只知道現(xiàn)任王家的主事者是他的叔祖,叔祖打算跳過自己的兒子,讓他繼承王家領導人的權位。面對這樣的重視和寵愛,王意之卻笑著婉拒,將大好的生命投放到山水之間,成了出名的浪蕩子。
可即便是放縱不羈,他依舊是名滿天下的浪蕩子。他的叔祖直到現(xiàn)在都未曾放棄讓他繼承家業(yè)的念頭,時不時派人苦勸,每勸一次,王意之的名聲便顯赫一分。
這王意之來了之后,眾人在曲水兩旁紛紛坐下,楚玉心頭雪亮:看來這次美男薈萃的重頭戲是王家公子。這位來了,就沒別人什么事了。自己在這里,也不過是個湊數的。
而那位與王意之同來的“義陽兄”,后來被介紹說是姓劉,算是山陰公主劉楚玉的本家。雖然因為王意之太過顯眼受到眾人冷落,但是他好似不在意,只是一直好脾氣地微笑著。
接下來,楚玉看到柳述差人取出紙筆,心中十分驚訝。過了一會兒,總算想起來,這是那個什么流水詩會,只不過之前的美男子亮相過于重頭戲,令她險些忘了真正的主題。
楚玉與流桑、桓遠找了個周圍人少的空位,坐在流水邊。錦墊旁矮幾上的點心看起來玲瓏精致。楚玉順手拈了一塊送進嘴里,綿軟的甜香在舌尖化開,還沒等她下咽,眼角余光便瞥見剛才引起騷動的王意之,慢悠悠地走到她身旁不遠處,優(yōu)哉游哉地坐下。
雖然坐在附近,但王意之并未多留意楚玉。詩會很快就開始了,這所謂的曲水流觴詩會,其實不過就是文雅版的擊鼓傳花。在琴聲起時,將盛著酒的酒觴放入流水里,讓它順水漂流,琴聲停下時,酒觴漂到誰的面前,那人就要喝酒加作詩。
之前楚玉所見,亭中坐著的藍衫青年此時終于有了動作。他緩慢地抬起手來,在琴弦上虛按一下,隨即開始了彈奏。
酒杯順水而下,楚玉念咒一樣默默地心中祈禱:不要停在我面前,不要停在我面前。
她是真沒那詩才??!
可是也不知道是楚玉自己烏鴉嘴,還是命運專門與她作對,琴聲停下時,酒觴正在楚玉面前的水流漩渦里微微地打著轉兒。
眾目睽睽之下,無法蒙混,楚玉苦笑著拿起酒杯。
抄襲?瞎掰?裝暈?
一瞬間,楚玉腦中同時閃過三個念頭。
抄襲,這條道路最簡單最實惠也最快捷。此時還是一千多年前,在唐朝之前,還沒有到達詩詞繁榮鼎盛的時代。所有的唐詩,只要是她記得的,都能借來使用,絕對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跟她追究版權問題。
楚玉在突擊詩文時,也曾動過這個念頭,為此還在記憶中仔細篩選,將用了典故的剔除,不符合這個時代潮流趨向的剔除,留下來的也有七八首,足夠她拿來應付湊數了。
但是事到臨頭要她真這么做,她卻又有心理障礙了。
因為楚玉記得的詩,多半是極喜歡的,連帶著也會對詩人本人有尊敬之意。就這樣拿走他們的才華結晶,她有些過意不去。
第二條路瞎掰,便是楚玉自己胡謅出幾句詩來,這一條更是萬萬行不通。且不說文辭綺麗這方面她不達標,光想到那些平仄用韻,就讓人腦袋一團糨糊。
第三種辦法比前兩種更無恥,就是她死皮賴臉地往地上一躺,假裝自己犯病了,頭腦昏沉,便能逃過此劫??上炔徽f這么做丟不丟面子,倘若她實施了,只怕會被立即送下山去。
楚玉面上神情凝重,一動不動地握著酒觴,心中還在天人交戰(zhàn),忽然感覺垂下那只手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扭頭一看卻是流桑。流桑低著頭,小小聲地提醒,“公……”話才出口,他就想起楚玉方才對他們的介紹,連忙改口,“子楚堂哥,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他一只手扯著楚玉的袖子,另一只手卻靈巧地鉆入袖子下,指尖在楚玉手背上慢慢地寫了幾筆。楚玉仔細辨認,認出那是一個“止”字。
止?容止?
想到容止,楚玉驀地想起容止的建議——桓遠。她竟然差點把這個人給忘記了!
于是第四條路在眼前霍然呈現(xiàn):槍手。
從某種意義上說,第四種辦法的無恥程度不亞于前三種,但是在眼前,對于楚玉來說,似乎確實是極好的辦法。
楚玉露出微笑,朝柳述所在方向舉杯,“我眼下作不出詩來,可否請同行的堂兄喻子遠代我接下這考題?”
柳述還未答話,楚玉便聽見旁邊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這自然無妨,只不過他既然是代你接下,那么詩要作兩首,酒要喝兩杯?!?/p>
聞聲偏頭,卻見說話的人是王意之。他拿著酒壺自斟自飲,一雙眼睛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望著楚玉。
既然王意之搶先這么說了,柳述也不好提出異議,便順勢點了點頭,“如此正好?!?
楚玉皺一下眉,隨即很快笑著道:“作詩交給我堂兄,喝酒留給我便好。”倒不是她小氣,只是怕桓遠喝醉了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來。
桓遠聞言,面色微變,正要說些什么,忽然見楚玉靠近他,耳邊傳來很輕的聲音:“這是為了你自己而作的詩?!?
聲音細微得好像一線若即若離的絲,可是桓遠聽了,手指卻不由得輕輕顫抖起來。楚玉這么說,也是出門前容止特別交代的。他早就料到桓遠有可能會拒絕,因此教給她這么一句話,笑言只要說出這句話,桓遠的詩就多半能作出來了。
楚玉不過是依言而行,桓遠卻心中激蕩。他想起兩年前被帶入公主府時,見到那個傲慢的女子,以近乎調笑的輕蔑口氣,讓他“作兩首詩來玩玩”,他自然是拒絕。從那以后足足兩年,他再也不曾寫出半句詩文來。
可是,此時楚玉卻對他這樣一說。
為了他自己而作詩?
什么笑話?
雖然在心里嘲弄著,但是桓遠的情緒卻無法很快平復下來。今日的片刻自由已經動搖了他的心神,兩年的壓抑已經將他逼到了某種極限,楚玉稍一觸碰,便好似決堤一般洶涌而出。
打鐵要趁熱,看出他有所動搖,楚玉笑瞇瞇地讓人送上紙筆桌案,擺在桓遠面前。
桓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才握住筆,便宛如巖石迸裂,泉水涌動,心頭錦緞一般的詩句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桓遠正奮筆疾書時,在角落里站著的越捷飛,卻已經無聊得快要蹲在地上數螞蟻了:來了這么久,沒看到發(fā)生什么意外,公主竟然認認真真地參加起什么詩會來了,難道真的是轉性了嗎?
照公主以前的習慣,這時候早就把一個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美男子往回帶了。
他就是個沒文化沒品位的俗人,看見眼前這個情景悶得要命,就差沒撓地了……
越捷飛在心里小聲地呻吟著:公主,您要是看上誰就直說吧,不管那人是誰,我都給您打包捆回去。
容止進入東上閣,便徑直朝公主臥室所在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來,無人阻攔,甚至有人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都被容止笑著拒絕。
進入楚玉的臥室后,他反手關上房門,隨手落閂,如此一來,便不會有前來整理房間的侍女誤闖進來了。
目光在室內環(huán)顧一周,容止眼神幽深莫測,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四處翻找一番后,容止來到楚玉床邊,正要俯身掀開被褥,手扶在床沿上,指尖卻觸碰到凹凸不平的粗糙刻痕。
他揚揚眉毛,偏頭看去,看見床沿上刻著幾個“正”字,還有一個只刻了三筆,并未完成。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的工夫,容止雙手空空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