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怕一個人待在公寓里。星期日晚上,我必須利用茹比對我的單方面柔情。吳川在我心里挖了個洞,總得用什么填上它。茹比不可能陪我說話,她是值班醫(yī)生,周末總有太多樂極生悲的血案要她處理。但看著她我會充實些,膽壯些。
我進了醫(yī)院的長走廊就聽見一個人在大聲吼叫,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茹比正在給他處理槍傷。子彈打在他的肚子上,是從側(cè)面開的槍,把他腹上的厚脂肪撕開一條大口子。茹比一邊和我做鬼臉,一邊和傷員談話:“沒那么邪乎,啊?又沒傷到內(nèi)臟!全歸功于薯條、炸雞那類垃圾食品,才有這么厚的‘防彈服’!”
漸漸聽出來了,男人叫的是一個名字。是他的兒子,茹比告訴我。父子倆吃飯喝酒突然翻了臉,兒子開槍把老子打傷了,兒子現(xiàn)在在警察局。老子突然插嘴:“是他自己去自首的!”
麻藥生效了,茹比讓護士把傷員推到里間,又去處理兩個出交通事故的少男少女。挨兒子一槍的漢子不時還會叫一聲。他叫是因為恨還是因為牽念,很難分辨。
茹比的醫(yī)學(xué)學(xué)位拿到才兩年,又用業(yè)余時間拿文學(xué)學(xué)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入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傷者的療養(yǎng)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于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一個人,她不斷從各個病號那里偷點閑,跑來跟我點個卯,又跑去。什么情和誼都架不住你使拙勁地維系,點到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吳川最親密的時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悵然若失,又是如釋重負。急診室里血淋淋的傷者多半是親出來的、樂出來的。一親過了頭,槍就響了。
十二點茹比下班時,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決定以后就和吳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CD她留在家里,我只好和她去拿。
可怎么也找不到那盤CD。無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種書、賬單、衣服、襪子之下,只能蹚著半尺厚的報紙、雜志走進她臥室。臥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從洗衣機里拖出來,就堆在那里,要找兩只一樣的線襪都得像狗一樣刨挖。任何東西掉在這屋里都是繡花針入海,撈不起來的。找到凌晨兩點,她和我放棄了希望。她說:“明天肯定能找到它。”
我說:“算了吧。我去網(wǎng)上買一盤?!?/p>
她說:“就是嘛,不就十來塊錢嗎?把我逼成這樣!”
我告訴她CD不是我的,是借別人的。那人要我立刻還。她問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說:“分手了你才會這么急著還他的東西呀!”
你看茹比把人之間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為她沒深入過任何感情關(guān)系;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采野花、唱小夜曲之類,她卻對難以言傳的感情邏輯有著神算,得數(shù)無非那么幾個。也許因為她的英明預(yù)見,所以她從不真正開展任何感情。
我說:“不是佳士瓦,是吳川。”
“你和吳川自相殘殺了?”她還是沒正經(jīng)的樣子。
我否認了,她也不追問。我說我得在她家過夜,因為劇烈的頭痛。她兩手飛快地在長沙發(fā)上刨挖,各種雜志和從沒拆開的郵件被刨開了,露出的棕色皮革,因為長久不接觸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掙不少錢卻一點安居樂業(yè)的打算也沒有,晚上她匆匆逃回這里歇息,一早匆匆從這里逃走。
等她把我安置下來,她從廚房里拿出一個細長的藥管。管子的一頭像注射器,另一頭圓潤,供人插入鼻孔。然后一推注射器,藥液便進入了鼻腔深部。止劇烈頭疼的速效藥,幾分鐘就消除癥狀。茹比在藥開始驅(qū)散我的疼痛時對我詭笑一下,走開了。蒙眬中聽見她在浴室里洗浴,抽水馬桶一遍一遍地響。吐一口唾沫到馬桶里,她也要轟然沖一次水。我沒有如愿睡著,卻比睡著更舒適。一種內(nèi)在的按摩使我處于幸福的癱軟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樣跟吳川說話。我要好好告訴她,我多么愛她。佳士瓦呢?我會說:“你別見怪,我不是存心賣關(guān)子、吊胃口,我只不過因為胸前有一塊傷疤。受傷的版圖不小吧?不過我是值得你愛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難看的肌膚,來愛我。因為你將得到比任何人能給予你的都更豐富飽和的感情?!蔽姨稍谌惚葟奈床痖_的郵件和從未清理的賬單中間,為自己構(gòu)想的場景陶醉。奇怪,人為什么在談到感情時有那樣的心理障礙?做賊心虛似的。感情是高貴的禮物,人卻總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樣把它包上舊報紙,裝入破尼龍袋,最好讓收禮者誤認為它是別的東西。我將堂而皇之地標明我的饋贈。即便被拒絕,我也甘心。從來沒有過的自信讓我狂喜,睡眠若即若離,等我清醒,已經(jīng)是天初明了。
那陣難以言喻的舒適和自信已漸漸離去。所有的思緒都還清晰,所以我驚訝不已——怎么會那樣自信?那樣大膽妄為地要去對吳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夠窘。
萬幸我沒有真去做個蠢人。
而什么使我在夜里那樣渴望去發(fā)蠢?
一定是茹比給我的藥作祟。不過假如那藥能給你幾小時的心靈樂園,何樂不為?原來世界上存在這么一種東西,它可以釋放你的誠實和自信,使你傻大膽,做個情感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在他自身是莊嚴無比的,只是給旁觀者看著解悶取樂。現(xiàn)在有種藥可以消滅旁觀者。我起身,蹚著茹比的財產(chǎn),走進廚房。外面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藥它可以是淺粉色或嫩黃色。你想它是什么浪漫顏色都可以,它可以隨你意愿幻變。我無意中嘗到了吸毒的甜頭。這種止痛特效藥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
我打開一個個柜子、抽屜。茹比有著極其簡潔秩序的內(nèi)部系統(tǒng),抽屜和柜子里東西極少,并且極整齊。沒有我要的藥。我翻弄得急切起來,餓狼尋食一般,刨弄著各個匣子、盒子。一大把銀餐具撞擊得吵鬧無比,茹比蓬著女丈夫短發(fā)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
“你找什么?”
“噢,找棉簽?!?/p>
“哪兒傷了?”
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大概說耳朵眼不舒服,洗澡進了水。茹比叫我等等,她去了自己房間。一會兒又出現(xiàn)了,手上有一盒棉簽。
她詭笑著盯著我:“你確定你要找的是棉簽?”
假如那藥的效力還作用于我,我肯定膽大皮厚地承認,我過了一次美妙無比的癮,還想再來一次?;蛟S我也會像她一樣詭笑,問她給我的頭疼藥怎么這么好,讓我渴望永遠頭疼??伤幍淖饔靡褵熛粕?,我只能像所有正派人一樣嚴正抵賴。
第二天我沒有給吳川打電話,我以沉默拖欠她的CD。第三天她打了電話來,我不在家。她沒有留話在留言機上,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幾次想對著留言機說什么,又作罷了。幾個無聲留言讓我猜想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病了。
我按了門鈴便后悔。又自找上門,好像走親戚走熱絡(luò)了,不走受不了。吳川看見我便說:“你怎么把臉涂那么紅啊?”我說:“我沒涂任何脂粉,大概步行上樓熱了?!薄安粫桑俊彼男θ萑绱藥в薪衣缎?。我一進她的公寓就直奔浴室,別上門,開了化妝鏡上方的燈。的確把臉涂成了個小丑,兩塊圓胭脂都沒抹開。開車化妝是碰運氣,光線也講究不得。我用手把兩團紅擦掉,又洗了手。正要開門出去,想起什么,又拉一把抽水馬桶。這樣聽上去我進浴室不是改妝。出來后我故意扯開嗓門,東拉西扯把自己弄成一個隨意來去的???。吳川等我閉嘴馬上說:“現(xiàn)在好多了,兩團紅抹開了?!蔽覍λ裏o情戳穿的話裝聾,打岔去說正在放的一部電影。我不過讀了報上的影評,但談?wù)撈饋砭拖裎铱催^似的。
吳川把我丟在客廳,自己去打電話。她的電話是被我按門鈴打斷的,她明白地告訴我。她拿著無線電話在各屋走動,翻開隨郵件來的各種廣告,再把翻看過的扔進紙簍。紙簍是鐵絲和彩色玻璃珠編織的,她發(fā)現(xiàn)上面少了一顆大珠子,便弓腰四下尋找。我坐的蒲團下她也找,做手勢叫我挪個地方。實在找不著,她皺起眉,小脾氣上來了,蒲團給她拋得滿屋子,同時對電話上的人說:“真煩,我最喜歡的東西毀了?!?/p>
小納粹在那邊?
我來的不是時候,待的不是地方。
她見我站起身,拿起包,匆匆對電話中的人說她一會兒再打回去。她掛了電話,問我為什么不給自己弄茶。我聳聳肩。她飛快地進了廚房,一會兒端出茶盤,我一看茶葉是我喜歡的毛峰。她打開鐵聽外面的塑料封皮,一盒未啟過封的新茶葉。專門為我買的?我又要自作多情了。
我沒話找話說。她拿出蔻丹來涂腳趾甲。我說:“茹比拖我下水,用可卡因或者海洛因給我治頭疼。只不過經(jīng)了醫(yī)生處方,毒品理直氣壯地成了靈丹。我想再頭疼一回,正當?shù)叵碛枚酒?。?/p>
吳川打斷了我:“是she。”
“什么?”我問。
“你老把she說成he。一開始我特別吃力,不知道你在說誰。對不起打斷了你,往下說吧?!?/p>
真是愚蠢:原想用那么個事件證明我也可以墮落,也可以把墮落看成“酷”。她卻排斥了我,用不著我降尊和他們?yōu)槲?。她今天挑了我多少刺?先是化妝,又是英文。她夠優(yōu)越了,用不著夸張她的優(yōu)越感。從小上貴族學(xué)校的寶貝兒表示她對我的雜牌英文忍受了很久,實在受夠了。我就是這么一個陪襯人,黎若納用來襯托她完美無缺的寶貝兒。我無心再挽回什么。她看出我惱羞成怒,看出我怒得幾乎要破口大罵。讓她看出來好,芝加哥反正已進入了春天,人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做陌生的伴侶。偶然有人搭訕,很好,什么后果也不會有。人從群居走向獨居是進化,我這樣玩命地串親戚是退化。露天咖啡館無數(shù),酒吧無數(shù),你可以有無數(shù)陌生人做伴,有密歇根湖的湖光水色給你看,伴兒和伴兒都視而不見地擠坐在同一把遮陽傘下。有種說法是有些生物永遠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為它們的物質(zhì)密度不同。權(quán)當我有個不同物質(zhì)密度的妹妹吧。
我向門口走,吳川大聲問:“CD你帶來了嗎?”
她認為我這次來不該是閑串門,應(yīng)該有正當理由。不歸還她的東西,我來干嗎?
我說:“非常抱歉,我借給茹比聽,她不知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過過兩天肯定會找到?!?/p>
她說:“你怎么讓她隨便拿走了?”
“是她問我借的,不是隨便拿走的?!蔽乙瞾砹似?,“不就是一盤CD嗎?丟了我買一盤賠你?!?/p>
“那是我媽送我的生日禮物!”
原來我把她媽的慈母心看得太不值錢了。十來塊錢,網(wǎng)上郵購,要多少有多少,那也能和千里之外的慈母親手選購、親手裝盒、親手郵寄的東西相比?并且言明那是“我媽”。
“那告訴你媽,對不起了?!蔽艺f。
在走廊里我聽見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真實嘴臉露出來了,一盤CD就能讓一張真實嘴臉露出來。能夠及時翻臉的人是強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給一點好臉色就夢想翩翩。爸永遠也不會和黎若納翻臉,不是因為他寬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們都因為這致命的需要而強硬不了。
當晚吳川居然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找到那盤CD沒有。她逼人太甚,我決定不做任人傷害的廢物了。我說:“什么了不起的屁玩意兒,我馬上給黎若納打電話,叫她給我也寄一盤來!甜言蜜語管什么用!寄東西從來沒我的份兒!”
得承認這話很弱智。但我沒辦法,顧不上掩飾自己滿心狹隘的冤屈了。
她說:“是不是我所有的東西,你都想分一份兒?”
我聽出她的話含有更惡毒的暗示,我說:“你什么意思?”
她說:“璜也該有你一份兒?!?/p>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聽她分析為什么璜在和我談話之后躲避她。已經(jīng)不成體統(tǒng)了,她把我當什么貨色?原來這么多天她一直把我看成一個無恥的插足者。香港人冷血果真冷得純正,那些冷血大家族肥皂劇教導(dǎo)出這位小姐的感情品位。我居然想和這么個人姐妹一場?!芭椤钡囊宦暎铱匆娨槐t酒在我對面墻上放開了焰火。庸俗的小妞兒,貴族學(xué)校對她的俗無能為力。
我說:“吳川,你聽著,下面是我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完了我們再也用不著說話了?!?/p>
她說:“我聽著?!?/p>
“璜和你的事我管錯了。我和他談話是警告他:別把皰疹傳給你。我叫他去找個醫(yī)生,做一份病情鑒定,我承擔醫(yī)療費。你不信可以問佳士瓦,他碰巧在場。”
她嗓音潑得厲害,說:“你算誰?和他說那樣的話?!你比我想的陰暗十倍!你出賣了我!也出賣璜!現(xiàn)在他的教授都知道璜得了皰疹!”
我說:“璜不是教育你不要歧視皰疹患者嗎?”
“你太陰暗了!”
我看著紅酒在對面墻壁上淌下來。看著黎若納擦拭著潑在她臉上的紅酒。黎若納一生就欠誰這么爽地潑她一次。
我“再見”都不說,就掛上了電話。三分鐘之后,吳川又打回來,她還沒吵過癮,我讓電話鈴去空響。她氣急敗壞,在留言機上發(fā)狂:“你挑撥!出賣!我那時把你當親姐姐!”她潑婦似的叫陣。黎若納,看看你的千金,這么好的英文句法糟蹋了吧?吳川繼續(xù)在留言機上叉腰瞪眼唾沫四濺:“你接電話!不接就是自認理虧!”
隨她說什么吧。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用手機給佳士瓦打了個電話。他答話聲音很低,說他正在醫(yī)生辦公室。我問他得什么病了,這么晚去看急診。他說他馬上給我打回來。等我掛上手機,吳川也鬧完了,她最后幾句話我沒聽見。
佳士瓦來的時候我醉得足以上大街去演講了。芝加哥的夜晚到處有這樣憤怒的空談家,酒精讓他們看到如云的聽眾,聽到雷動的歡呼。我臉上掛著永恒的微笑——許多祖先相片上的那種深明大義的微笑,給佳士瓦開了門。他說我穿和服很別致,我低頭看看,果真看見下巴下面有一具穿和服的身體。偽裝的和服,是生產(chǎn)睡衣的廠商急于走出經(jīng)濟困境,在一本關(guān)于日本藝伎的俗不可耐的小說轟動后,想尾隨著弄出點東方肉感主義。
等佳士瓦也醉得一臉傻笑,我們終止了談話。原本他在這個時間來也不是想談話。三分鐘之后,我們已和地平線同一角度了。沙發(fā)使我們動作起來受限制,而正是這種不擇場地的即興感讓我們成了十幾歲的高中生。似乎是太情急了,我們都沒有剝干凈衣服。
停下來后,酒醒了一半。我發(fā)現(xiàn)我們已滾落到地板上了,上身靠著沙發(fā)。我問佳士瓦什么急病讓他去看醫(yī)生,他說是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生意太火,時間往往排到晚上八點。我問他為什么突然需要看心理醫(yī)生,他奇怪了,說五個人里有三個看心理醫(yī)生,他和他的心理醫(yī)生是十多年的老交情。
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在湖邊的露天咖啡館和陌生人搭訕,再付高價找心理醫(yī)生進行深層傾訴。明的暗的、淺的深的交情都有了,所以用不著走親戚。群居的猿類后代們繼續(xù)進化,靠酒吧、咖啡館、心理醫(yī)生、電子網(wǎng)絡(luò)進化到孤居。心理醫(yī)生是你最牢靠忠實的伴侶,你最骯臟、罪過的想法和行為都得到他的包容。佳士瓦最近的罪過想法是如何消滅他和我之間的最后距離。
我和佳士瓦緊密依偎,卻是通過某幢樓里的心理醫(yī)生調(diào)整情感的進度、濃度。假如有個心理醫(yī)生在我和吳川之間,我們也會省事得多。和吳川談時尚、美食、大減價、春游,和心理醫(yī)生談對姐妹情感致命的需要,對吳川的愛憐和擔憂。沒有心理醫(yī)生作為情感的中轉(zhuǎn)站和調(diào)度室,你看看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兩敗俱傷。人對情感怎么這樣無能?
佳士瓦的心理醫(yī)生一定慫恿他:勇敢些,攻克最后的防線,繳下她最后的羞恥。而他還是仁義的,沒有給我來個徹頭徹尾的真相大白。他和我在醉酒時也有進化到今天的理智,默契地不去觸碰我的傷痕。
這個夜晚,多少醉鬼對著黑暗的空虛吐露真情?大聲地宣布他們的恨與愛,詞不達意、句不連貫,不要緊,不耽誤他們痛快。
送佳士瓦走時,我說:“什么時候再見你?”其實我是說:我好不舍得你走。
佳士瓦說:“隨時。”他的意思是:過一陣再說吧。
我們倆相互需要的時間、地點總是合不上,要么他的需要被我錯過,要么我的需要他毫無覺察。這得下多少功夫才能使自己和對方不多余?之所以圖省事的人越來越多,道理正在于此:私情的話可以找心理醫(yī)生去說,廢話反正有陌生人聽,生理需要都不必費事去找搭檔,我的右手就可以做他們的臨時甜心兒。吳川突然發(fā)現(xiàn)她生活里多出個累贅的我,如此原始,把打擾當成呵護給她,她可受夠了。
突然接到黎若納的電話,她居然得到了我的手機號碼,最后的清靜角落失去了。她說是爸告訴她我的電話的,她上來就責(zé)備我不常給爸打電話。這個荒唐女人,說爸聽上去肺水腫又發(fā)了。我想那你就省省吧,別讓他浪費呼吸來招架你的啰嗦。這個獨自為戰(zhàn)的世界只有一個例外,就是黎若納。她蠻橫地施予她的感情,自信那是人人都需要的東西。她說我和吳川的感情讓她感動得淆然淚下。吳川告訴黎若納我給她買衣服、帶她去春游,這些就是黎若納所認為的“深厚感情”。當年吳老少爺給她一顆鉆石就是愛她至死的宣言。她活這么一把歲數(shù)還不明白,就明白不了了。黎若納在遙遠的香港語塞,陷在肥皂劇式的百感交集之中不肯出來。我把電話挪得離我耳朵稍遠。黎若納說:“她每天和我電話里都是說你。把她交給你,我放心了?!?/p>
吳川對她從不認真,就像此刻,她說得熱火朝天,我只是招架??磥韰谴]告訴她我們已不來往了。我也不會告訴她,那樣有引發(fā)她講八小時電話的危險。
第二天傍晚,茹比把吳川的CD找到了。她說為了找它她險些雇搬家公司來把她的家具都挪動一遍。我把CD裝進一個快遞信封,但走在馬路上又想,和吳川比賽絕情有什么趣呢?還是寬厚些,不計較她的絕情吧。夏季前的大減價已經(jīng)開始,我進了迷宮般的超級購物中心就一陣頭暈。多么無人性的地方,就是要你迷途,在迷途中加速對你異化。我找到了吳川喜愛的幾個名設(shè)計家專柜,東西已經(jīng)亂了秩序,大堆的T恤、牛仔褲也混了進來。這是最合適做陌生人的地方,可以肆無忌憚地損人利己,丟棄公德,他人的手來不及抓獲的衣服,你先下手為強,喜不喜歡先搶到手再說。
這是禮拜五晚上,萬人空巷的芝加哥,人都暫時移民到這類超級購物中心來了。購物中心要對非人性、非私人化、非個體化的當代人際關(guān)系負責(zé)。購物中心之內(nèi),皆陌生人也。我也是搶購老手,抓了幾件吳川式的衣服便去替她試穿。從三個方向的鏡子里,我看見自己的背影成了吳川的。我站著,想定定神,這大概就叫愛屋及烏吧。
我剛剛把幾件不太合適的掛回衣架,兩個年輕的女保安出現(xiàn)在我面前。陌生得過火,就成了她們這樣煞星面孔了,她們一模一樣的兇煞臉容使她們成了胞姐胞妹。我以為自己英語聽力下降,把她們的話聽成了:“跟我們來一趟?!彼晕倚α艘幌?,表示不解。
“你跟我們來?!逼渲幸粋€女保安說,她的膚色白得不近情理。這遮天蔽日的超大購物中心使她血色流失。
“怎么了?”我問。
“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