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她的“你們”里包括我、黎若納、吳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納為伍,我情緒馬上敗壞。我告訴吳川她該好自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電話上去,不一會又笑成一攤了。人家把我抬舉成了“姐”,我還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納的女兒在我鼻子下吸毒,泛性,肚臍眼戴耳環(huán)。黎若納用意原來在此,她讓我?guī)退?zhèn)壓,讓我去失敗,到末了無法交賬。我聽著關緊的門里吳川還在和電話里的小納粹纏綿,我想,她使起性子來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納。我使起性子來,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話。她說:“我理你干嗎?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納附體了。”長大以后,一旦做錯事,我就和外婆說:“別怪我啊,怪黎若納?!崩枞艏{是沒人能馴服的,我憑什么想馴服她女兒?
早晨我頭昏腦漲地起床,到樓下拿了報紙。讀完了報吳川屋里還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張字條,說我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一盒牛奶。等我回來,吳川已走了,在我的字條上寫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約會。
沒有謝謝,沒有再見。她躲在臥室里,聽著我刷牙、洗臉、讀報、喝咖啡,等待時機溜走。她在床上支著耳朵,聽電話鈴,假如我和電話上的人聊起來,她可以匆匆從客廳走過,匆匆一揮手,就溜出門。她盼望佳士瓦來電話,這樣就有無盡的廢話可說,像她和小納粹一樣,什么也不說就能把一次通話進行一兩個小時。佳士瓦來電話是她溜走的最好機會。而那萬惡的電話,就是不來。她終于聽到我出門、鎖門的聲音,去稍遠的地方我才會鎖門。她一個挺子打起來,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發(fā)。也許她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許在行囊里看見我翻檢的痕跡,惡心地一撇嘴。她出門前看一眼床頭柜上的鑰匙,我昨晚給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識破鼠夾子一樣對鑰匙笑。
整整一天,我喪家犬一樣在購物中心晃悠。買了新年后減價的皮草、大衣、毛衣,花了近兩千塊。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個便餐館,吃一份色拉,再去下一個便餐館,吃一模一樣的色拉。我又橫遭拋棄,我那么小心,下場還是一樣。我絕不會再找佳士瓦,因為會有個同樣落套的結局。黎若納一次一次地解釋:她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只好瞪著她。她的拋棄過程漫長,一次一次來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說:“讓她死了這條心——她想見我們?除非傷疤長平了。”爸卻偷偷地和她見面,聽她睜著標致的眼睛說瞎話。爸把我從外婆那里偷出來,并不說我們?nèi)ツ睦?,只是做鬼臉。他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可悲人物,從濫情的女人那里得到點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納擁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也是豐厚的,爸就這樣想開了。爸覺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還有什么可怨。爸管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態(tài)叫“與世無爭”,管他們?nèi)f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著十八歲的我去賓館的七樓,按一下門鈴,他扭頭來對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額上幾根亂發(fā)抹到頭頂,再伸手把它們拉回來,匆匆擺出一個形態(tài)。門開了,門里的人看見我從爸的手里一抽手。那是一個陷阱,門里人和門外人一塊為我設的。我逃不脫了,板著毫無血色的臉走進去。一個大客廳,地上攤著畫、絲綢、話梅、一個男人。那男人在打電話,見有客人來也不從地上爬起來。爸說他晚上來接我。我和現(xiàn)在的吳川一樣,拿出的姿態(tài)現(xiàn)在該叫酷:毫不動容,寵辱不驚。讓黎若納又是擁抱又是哽咽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攤了多少東西,包括那個男人,把我拉到沙發(fā)上,說她在我這歲數(shù)沒我這樣秀氣。她該看看她的手藝——我襯衫里那塊從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著打電話的人正說到了哪里,大聲叫:“吳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淚把臉上的紅紅藍藍化開了,我都害臊。
吳岱馬上掛了電話,從地上爬起來:“啊呀!我好不像話,不知道貴客來了!”
老花花公子很精干,一看就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這時站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住扶桿,想他到底讓黎若納和我母女團圓了。老花花公子提議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館在外匯商場樓上。飯后黎若納和吳岱逛著商場消食。首飾柜臺前,黎若納看到一串珍珠項鏈,每顆珠子都含有七彩。要外匯?要外匯。她抬頭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龐大的錢包。我立刻把臉掉開,一個盒子賊溜溜地塞進了我手心,我臉滾燙,說:“我不要!我要這個干嗎?”黎若納耳語說:“女孩子大了,應該戴根項鏈?!蔽疫€是不要,眼睛瞪著她,讓她看我沒有這么好收買。她眼皮上的藍色一翻,看了吳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來,別讓他看見!”她做我的主,打開我的書包,把裝著珍珠的錦盒硬塞進去。我羞惱得渾身無力,她把我變成了她的私房。你以為人闊到那程度就不市儈了?你錯了??膳碌氖撬舶盐依M了這種市儈勾當。她給我的傷害已足夠,沒必要再來傷害一次。這樣偷雞摸狗的母愛,比所有傷害都深,因為它含有下賤和羞侮。
我給吳川打電話。我一共才撥過三次她的電話號碼,手指頭已經(jīng)老馬識途。吳川的口氣已經(jīng)是個芝加哥人,不冷不熱,進退兩可。真為了小納粹和我生分?原來也沒熟起來。兩人都沒掌握好親熱的進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兩個陌生女子變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齒含混,這是無可奈何的一個稱謂,已過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罷了。
我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東拉西扯。我說我在試穿新年大減價的剩余物資,問她要不要來拿幾件衣服走。大減價的衣服號碼不齊,讓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掃戰(zhàn)場。她說她功課太多,再說我的格調(diào)和她差那么遠,號碼合適也沒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樁事。人們越來越謹慎,生怕把感情拿出來別人不要。芝加哥呼嘯的冬天到處飄著沒人要的感情。吳川為我買了那么一條典雅高貴的長絲巾,卻要像棄物一樣拿出來,還問:“你要嗎?”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設防。原來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們按那個“無所謂”的格調(diào)開展情誼,這時我不會抱著一頭熱的電話發(fā)呆了。吳川那邊掛斷很久了,現(xiàn)在線路上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教我如何先掛斷,再如何重新?lián)芴?。她重復說:“請掛上電話?!敝行缘那楦泻颓榫w,最保險,最正確。那正確的聲音就是吳川的延續(xù)。我趕緊掛了電話。
春節(jié)中國大使館邀請兩百多名中國人參加宴會,我得到兩份請柬。吳川會和我一塊去嗎?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邊了,她看著辦。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這邊。離宴會還有半小時,佳士瓦的球又踢過來。我脫口說:“想和我一塊去赴宴嗎?”“好極了,什么時候?”“半小時后?!蔽覀兗s好在大使館門口見,然后我便胡亂在臉上涂了點顏色。紅燈很多,夠我把睫毛液刷上,掃上眼影。停車場鬧車災,車子一寸寸往里爬,我可以刷腮紅,勾唇線。堵塞繼續(xù)下去,我的臉就可以化得誰也不認識了。車上了三樓,我興致盎然地繼續(xù)糟蹋自己的臉。佳士瓦果然大驚失色,問我要去哪里參加假面舞會。他的手已從褲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我,表情是“請自重”。我大笑起來,說假如停車場再擠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從他眼皮下溜走。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陌生人?這一個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嗎?”
他動手來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個老手,很會擺布女人的臉。他把我拉到路燈下,往后退退,又上來輕輕擦幾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里了,很溫暖。右手最近恢復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顧訂特殊服務的預約都讓我回絕了。它決定潔身自好,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給佳士瓦握?也許。大使館門口擠了一大群中國留學生,一個紅頭發(fā)在人群里。我叫道:“吳川!”
她一個人,小納粹呢?
我從佳士瓦手里掙脫,跑過馬路。一輛車開過,碾在我拖在身后的陰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樣已把吳川的手抓住,剎那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了能這樣拉住她的手,我開始讓我的手潔身自好。我不愿從那些不見天日的所在冒出來,面對她。我的收入急劇下降,但她使我對那污七八糟的晦暗收入惡心透頂。
“你怎么才來?”她說,分寸感、距離感都好。
“你怎么不進去?外面多冷!”我說。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頭紅發(fā),假如她一頭綠發(fā)我也絕不評說。
“我沒請柬呀?!彼劬ζ骋幌麓┻^馬路的佳士瓦。
原來她在等我?guī)M去。她收到了我的電話留言,接收了我的邀請,早早凍在冷風里等我。我呢,身邊跟了個佳士瓦。佳士瓦什么也不明白,說他打聽到大使館發(fā)出三百多張請柬,卻只有兩百多個座位,被堵在外面的,等于拿的是誤印的請柬。他建議我們?nèi)ヌ迫私逐^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頓。
吳川不愿意去,說她重感冒還沒好,這時瞌睡上來了。
“你病了?”我問。她病了,才沒回我電話?病得那么重,也不耽誤她變成一頭紅發(fā)。我說:“真要命,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p>
“感冒又不算病。我們班上只有兩個人沒感冒?!彼卣f。趕緊把距離拉開,別讓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給弄俗,我只好隨她去。得好好學,才做得成姐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強她一塊去吃年夜飯了,開車把她送到家,熱烈告別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納心很定:她女兒一定在和我熱鬧。吳川的紅頭發(fā)閃進玻璃門里,足夠孤單了,還要把自己弄成另類。
天突然發(fā)邪似的暖起來,密歇根大街上出現(xiàn)了穿短褲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們坐在露天餐廳、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開好天氣的洋葷。我和吳川也坐在露天餐廳吃三明治,不知不覺話就多起來。她穿一件銀色的薄羽絨背心,A/X,最流行的款式。我說她的新背心好時髦,她說也就這一件還能穿,其他的丑死了,每次寄來都白寄。
她是指黎若納給她寄的衣服,她不當心走漏了黎若納對她寵的程度。寵她寵成心頭肉吳老少爺都擁護,用不著咬耳朵、擠眼睛,偷情一樣藏藏掖掖。十八歲受她那條珍珠項鏈的羞辱又來了。黎若納也許又搞了什么花樣,對吳川說:“可別告訴姐姐啊,我沒有給她寄?!彼龝晕覉A場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見她,我不知她長什么樣,寄了她會不喜歡的?!彪S著好天氣來的好心情沒了。我突然問:“一九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
吳川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怎么會記得?我才三歲?!?/p>
我說黎若納那年九月從香港飛過來,下了飛機又返回香港了。
吳川想起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納趕回去,是要找一位縫合技術最高的美容醫(yī)生給她縫傷口。我扳過吳川的臉,讓她的臉全部在陽光里,然后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動作像個粗人。她本來給陽光刺得瞇細了眼,我這一動,她瞥我一眼。我說:“那美容醫(yī)生果然技術高超,縫得影子也沒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頭一擺,下巴從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覺出什么異樣,看著我。我又說:“再貴也沒關系,反正有個千萬富翁的爺爺。”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儈腔,但我沒辦法。一個摔破的下巴就換來黎若納當時的十萬火急。我呢?瀕臨死亡的女病友都為我等長了脖子,等閉了眼睛,我的一張張“病重通知單”始終不能成為黎若納的急事。
我的市儈還在于我沉得住氣。馬上就和吳川說這些我不是太小氣?不就顯出我和她爭寵?難道我稀罕黎若納的寵?我和吳川扯到別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學校當合同教員,掙半份薪水。她的學校在公開招聘教現(xiàn)代舞的合同教師,半工。我們一個漢語、一個英語地聊著,像許多中國家長和他們的孩子。
吳川高興了,大聲說:“那我下學期選修你的課!”
“那你逃學我也給你滿分?!?/p>
“我再選佳士瓦的課,也可以逃學?!?/p>
“他沒我這么疼你。”
“他疼你?!?/p>
我讓她逗我,我不接話,一接扯到小納粹又不歡而散。假如我告訴吳川,新年除夕他在廚房里企圖用語言揩我的油,她會醒悟的。也許不會。拿出我們這些人的是非觀和他們對話,他們會像遇著了大傻瓜。
“你為什么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還是有點性感的,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里,他就不錯了。”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意思聽上去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將就和佳士瓦混混吧。
我突然說:“沒有愛情,做什么情人?”我改口講英語。
吳川看著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很想給我一句:“少肉麻!我們這個年紀都去電影院聽那個字眼,去肉麻一下就出來?!?/p>
“你不愛璜?”
她一看沒處逃遁了,只好陪我肉麻。她說:“你為什么和佳士瓦沒有愛情?”
“我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有,你和璜呢?”
她認真地看著我,能讓人認真看一會兒是極不易的事。大家都像為著什么事心虛,最怕認真地臉對臉、眼對眼。
我說:“上次我太武斷了,不該說璜的壞話。對不起。”
她像被刺痛一樣一縮。我的“對不起”刺痛了她嗎?
我多想讓她明白我是為她好。她說話了,她說:“我知道啦,我沒生氣呀。不是在聽你的話嗎?”
“我比你大十幾歲,事和人多經(jīng)歷了十幾年。”我一面說一面挑自己的毛?。禾牌艐寢?,太老氣橫秋??晌疫€是蠢巴巴地把話往下說:“就是學藝術,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p>
吳川不說話,看著大街上心情燦爛的人們。再婆婆媽媽下去是自找沒趣,可我停不下來,講到茹比年輕時的荒唐?,F(xiàn)在她老說自己只有三十歲,因為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徹底虛度。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jīng)歷。我知道我已經(jīng)說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當了真,并且是古板而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姐姐”。吳川的沉默越來越不祥,我裝著興致勃勃地跳起來,說:“哎呀,我忘了,我得去買雙鞋!陪我去吧?”
她慢慢扭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對勁兒,情緒怎么沒個上下文銜接。
她是進了商場才跟我和解的。雖然她還是一句話沒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試一雙雙古怪離奇的鞋,明知道我不會買,卻在減價貨架和我之間來回跑,為我拿來更另類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學問一流。
我看她終于坐下來,找樂地蹬上一雙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裝飾得不夠正派,風塵味很濃。她穿著它們在鏡子前來回走,一頭披肩紅發(fā),配那樣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臉蛋形成怪誕的效果,但她眼里全是得意。黎若納不給她現(xiàn)金,老遠地買衣服寄給她,就是為了她不成為此刻的風塵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時的沉默,向我轉過臉:“可惜這雙鞋沒減價?!?/p>
“哇!”我是代表小納粹給她喝彩,“你喜歡嗎?”
她做著鬼臉使勁點頭,一個孩子敲長輩竹杠的樣子。
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計,把她對一場談話的惡感給忘了。她本質上和小納粹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真波西米亞,一個是讓物質優(yōu)越感給弄煩了,暫時的波西米亞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買下那雙艷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妝品柜臺上,為她買了一系列口紅。黎若納的空缺,我全給補上了。黎若納的缺席否決讓吳川狂喜。
我和小納粹看不見的爭奪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我花了一千多元讓吳川成了一個貴族波西米亞。她挑選的東西乍看都是垃圾,但價錢是貴族的,一件看上去襤褸的仿皮外套價值八百元,反正黎若納不給她穿什么,她此刻就買什么。她仗了我大造黎若納的反。她把我的行為看成理解。出了商場她和我談話的內(nèi)容也變了,我成了她交換秘密的同齡心腹。她告訴我她的初戀、初夜。我故意不驚不乍,還心平氣和地做些評點。她不斷揚起眉毛,瞪著我,像是說:“原來你這么酷?早沒暴露??!”我說起皰疹、淋病像說扁桃體發(fā)炎和傷風。我說:“我認識的人里有百分之三十得過皰疹。芝加哥人用得皰疹作為代價,去消滅孤獨?!?/p>
吳川又中計了,她說小納粹也有皰疹。我的話證明小納粹是對的:他也叫她不要歧視皰疹患者,因為他們在芝加哥人口眾多。
我保持著鎮(zhèn)定臉色,聳聳肩。我問她難道不怕傳染,這個病很痛苦,她為了小納粹就壯烈犧牲了衛(wèi)生?我的嬉皮笑臉使她放松,告訴我小納粹說買藥很容易,網(wǎng)上就能買到,再說他不在傳染期。我不斷聳肩,表示不置可否,心里卻恨不能把小納粹給宰了。芝加哥的無頭殺人案太多,死個像小納粹這樣的另類,大胖警察們顧不上管。
這個星期六是吳川最開心的一天,在芝加哥偶然發(fā)現(xiàn)了我這樣一個密友。我把她送到公寓樓下,她眼里有那么多不舍。她忽然說:“我有很好的音樂,你要不要聽?”這樣她就可以哄我多陪她一會。十點多了,我陪她上樓,聽她放音樂,又聽她介紹音樂家。我不知道自己在聽什么,耳朵里還是她下午的話——小納粹如何告訴她要親善皰疹患者。黎若納張開她的老母雞翅膀,咕咕咕地護了她二十一年,然后把她給了皰疹患者去做病毒繁衍的溫床。芝加哥的壯闊樓群中,有一個不設防的女孩,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液。
吳川把我的心不在焉當成著迷,她說她就知道我會喜歡這盤音樂,她說我可以拿回家去聽,這意味著她要給小納粹打電話了。我告辭出來,一心想怎樣把皰疹患者小納粹給宰掉。
面談很簡單,就是要我比畫一些現(xiàn)代舞蹈動作,再把表格上我填的內(nèi)容核實一番。我穿了件高領緊身衫,可以把胸口上的疤痕遮掩起來?!拔璧肝锢韺W?”面談者譏笑地自語,“我從來沒聽說過?!蔽艺f:“我也沒聽說過。我來芝加哥之前,從來沒聽說過這座藝術學院?!泵嬲務唏R上說:“我們這所學院很有名啊!”我說:“就是啊,我孤陋寡聞呀?!本退屈c薪水也要貶低貶低我的學科。
面談結束我和佳士瓦一塊吃晚飯,在走廊里看見小納粹。我忽然問佳士瓦:“你歧視得皰疹的人嗎?”
佳士瓦一愣,皺皺眉。我這人可真衛(wèi)生,在吃飯時挑起這樣的話題。他問:“你有皰疹?”他找到我和他若即若離的原因了。
“我有的話你歧視嗎?”我問他,眼睛卻在和小納粹進行瞪視競賽。美國人相信一男一女不能對視三十秒,否則就要出問題。小納粹肯定以為我想和他出問題。
佳士瓦說:“你真有?”
我咬住自己的提問:“真有的話,你歧視嗎?”
“現(xiàn)在治皰疹的藥很多,已經(jīng)不是不治之癥了?!奔咽客吒嬖V我,勸慰我別絕望。
“這我明白,我不是問你有治沒治?!毙〖{粹已給我瞪敗了,我目光不是他希望的色迷迷的。他看出我的惡毒,終于耷拉下眼簾。“佳士瓦,我是問你接受皰疹患者做愛人嗎?”
“你太讓我冷不防了。這得給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奔咽客哒f。
“你要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彼四ńj腮胡,掩飾緊張的動作。
“在你想的時間里,我們還見面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見面了。
“看來你是歧視的?!蔽倚π?,眼睛不放過他。好了,三十秒。
他說:“我不知道。你真有皰疹?”
“失望了?”
他一點胃口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