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上海,無月的黑夜,廢礦場里傳來排槍聲,聲聲刺耳響徹天際。一排被反綁著的抗日青年隨著槍聲的起伏倒地,鮮血滲透黑色礦石,尸體跌落進幽深的礦道。槍響過后,廢礦場又恢復了寂靜。這時,一雙被擦得锃亮的軍靴出現(xiàn)在礦道邊,狠狠地一腳將沒有跌落到礦道的尸體踢進了黑洞洞的深淵。
汪曼春,汪偽特工總部76號情報處處長,筆挺的海軍制服,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目不轉睛地盯著疊加的尸體,神情嚴肅。
“儀器出現(xiàn)機械故障,急需維修,速派技師搶修工作站。”
伴隨著嘀嗒的電波聲,一組譯碼躍然紙上。
汪曼春兩腿一碰,“啪”地立正,一身軍裝筆挺地站在日本特高課課長南云造子面前。
“上海改組委員會還沒有正式成立,就已經死了三個代理會長了!重慶分子的暗殺行動一分鐘也沒有停止過。還有,共產黨的諜報網在上海收集了大量軍事、經濟的情報,他們辦的紅色雜志一直在叫囂帝國的滅亡?!蹦显圃熳訃烂C地看著汪曼春,質問道,“汪處長,聽說昨天晚上你把共黨的‘轉變者’也殺了,我們到哪里去找延安分子和重慶分子的線索?”
汪曼春一臉鎮(zhèn)定:“沒有‘轉變者’。”
南云造子沒聽懂:“你說什么?”
“上個星期,我在電訊處發(fā)現(xiàn)有人秘密拍攝了一卷軍用密碼本的膠卷,并把它藏在電訊處的3號檔案柜里,被我發(fā)現(xiàn)后收繳了。電訊處有六個人有3號檔案柜的鑰匙,我就把他們全殺了……”
南云造子沒說話,向汪曼春遞了個眼神,鼓勵她繼續(xù)說。
“我對這六個人的社會關系做了詳盡調查,秘密搜查了他們的住所,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人居然在法租界和英租界都租了房子,而這個人家境一般,獨身一人……”
沒等汪曼春說完,南云造子截道:“顯而易見,他租的是聯(lián)絡點?!?/p>
“對。”汪曼春肯定道,“于是我就撒網捕魚,為了不驚動他們,我只是悄悄地調用了警察局的幾個弟兄,布置了流動觀察崗?!?/p>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南云造子意味深遠地問。
“我想繼續(xù)制造一個‘轉變者’出來,也就是共產黨,抑或是軍統(tǒng)局他們口中所說的‘叛徒’。而這個‘叛徒’正在帶著76號四處抓人,他們人人自危,就會有人撤出上海。如果我們運氣好,成功地煽動一個‘鋤奸’計劃,他們只要一行動,我們就收網?!?/p>
“好主意。”南云造子用欣賞的眼神望著汪曼春,“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但是我們知道他們是一群什么人——嗜血如狂的冷血殺手,同時也是戰(zhàn)略卓絕的戰(zhàn)士,有機會與這樣一群人較量,我們絕不容有失?!?/p>
“是。卑職當盡全力,效忠汪主席?!蓖袈汉V定道。
南云造子微微一笑,糾正道:“效忠天皇!”
“是!”話音剛落,南云造子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模糊的照片,緩緩遞到汪曼春面前,問道:“認識他們嗎?”只見照片上是明樓和阿誠正在走路的畫面,從拍攝的角度看,很明顯能看出是偷拍的。
汪曼春接過照片,詫異地盯著照片里明樓模糊的身影,愣了一會兒輕聲回道:“我?guī)煾缑鳂呛退墓芗野⒄\?!?/p>
“他們之間關系如何?”
“銅墻鐵壁?!?/p>
“是嗎?”南云造子訕訕一笑,“你叔叔汪芙蕖,作為上海新政府金融業(yè)的首席投資顧問向新政府鄭重推薦了他?!?/p>
汪曼春一聽,忙追問:“他會回來嗎?”
南云造子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認為呢?”
汪曼春目光黯淡:“不知道。”
“你跟他什么關系?”
“……沒關系。”汪曼春聽到南云造子這樣問,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聽說,你們是曾經的戀人?”
汪曼春苦笑:“曾經的小師妹?!?/p>
“明白了?,F(xiàn)在上海的金融市場很混亂,特高課和76號還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維持社
會秩序,金融穩(wěn)定了,才能穩(wěn)定人心。”
“是?!?/p>
南云造子拿過照片,又看了一會兒,笑道:“我有預感,你們師兄妹很快就能見面?!?/p>
汪曼春看著桌子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南云造子,抿嘴淺笑一下,眼神中竟泛出一些惆悵。
1939年的香港,風和日麗。陽光穿透咖啡館的窗戶籠罩在明樓的身上,斜照在他的臉
上,與坐在對面的法國女孩低聲笑語,相談甚歡。音樂、陽光,咖啡館里的情侶們享受著下
午的寧靜與祥和。明樓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坐在窗邊微笑著端起咖啡品嘗著,銳利的眼神
時不時地透過窗戶探視著街對面香港皇家酒店的大門口。
窗外的香港皇家酒店,一番氣派景象。
日本軍部顧問、經濟課課長原田熊二走進酒店的洗手間,把公文包放在洗手池邊上,專
注地洗著手,完全沒有注意到一直在自己身后拖地的酒店“清潔工”。
倏地,他被人從后面緊緊箍住頸部,只覺一根細細的類似鐵絲的東西套住了自己的脖
子。他拼命蹬著腿,眼睛圓睜著,臉色逐漸憋得通紅,最終在恐懼中斃命。
“清潔工”用最快的速度清理現(xiàn)場,又把原田熊二的尸體拖到廁所的格子間后,才把
公文包疊放到清潔車的防水布下,步履穩(wěn)健地走了出去。人來人往的酒店,誰也沒有注意
到“清潔工”的異樣,而他就這樣在幾名酒店安保人員的眼目下穿過大堂,走出了酒店。
“香港旅行能遇到您,真是榮幸。您不打算回巴黎教學了嗎?說實話,我很喜歡上明先
生的金融課程?!迸M臉堆笑,眼神有些欽羨地盯著明樓。
明樓淺淺一笑,嘆道:“巴黎有我很多美好的回憶,我也很想過一種悠閑又富有情趣的
生活。不過,現(xiàn)在真是無從選擇。因為我們腳下的路只有一條……過山過水,總是要過的。
除非,戰(zhàn)爭結束?!?/p>
“可是,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p>
女孩話音剛落,只見阿誠走了過來,俯身對明樓溫語說道:“先生,我們得走了。”
明樓道:“現(xiàn)在?”
阿誠點點頭沒有說話,女孩有些詫異,臉上竟現(xiàn)出有些舍不得的小情愫。
“我剛剛才和巴黎來的這位小姐建立起美好的友誼……”
明樓一臉無奈,話還沒說完就被阿誠截住,道:“您的友誼,等下次邂逅再來完善吧?!?/p>
女孩撲哧一笑,明樓忽覺尷尬,夸張道:“戰(zhàn)時的情況真是糟透了,身邊的人總是這么
沒禮貌?!闭f完,笑著站了起來。
“還會見面嗎?”女孩追問。
“……當然!”明樓思忖幾秒,“再見,美麗的小姐?!?/p>
“再見,明先生?!泵鳂窍蚺]了揮手,轉身向咖啡館門口走去,阿誠也向女孩微微
點頭緊隨其后,兩人先后走出了咖啡館。
黑色福特車上,阿誠把公文包遞給坐在后面的明樓,隨后發(fā)動汽車。
明樓打開公文包,仔細地翻看著,面色些微凝重。
“原田熊二已經開始著手調查汪芙蕖和您的師生關系了,幸虧我們下手快……”阿誠邊
開車邊說道。明樓一語不發(fā),只顧看著手里的“文件”,當看到其中一頁寫著“神出鬼沒的
毒蛇”時,凝重的臉上泛出一絲冷酷的笑容。
“阿誠,干得漂亮?!?/p>
“他在明,我在暗。”
明樓摘下眼鏡,從衣兜里拿出絨布擦拭著鏡片:“有時候,真想找個機會體驗一下。”
阿誠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明樓,笑而不語。
“明樓此人行蹤飄忽不定,有半年在國外的信息空缺,顯而易見,此人來路不明。”明
樓放下文件,呵呵冷笑道,“查得夠仔細?!?/p>
“好在是他一個人對您的秘密調查。”
“不是他一個,他受命于人?!?/p>
阿誠追問:“誰?”
“南云造子?!?/p>
“特高課?”
“或許還有汪芙蕖本人,不要忘了,原田熊二和汪芙蕖是當年日本帝國大學的同窗。還
有……”明樓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頓了頓,“汪曼春?!卑⒄\沉默,繼續(xù)地開著車。
“聽著,回到上海就跟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遇事不能私下做決
定,除非遭遇生死選擇?!泵鳂菄诟赖?,“凡事必須按計劃行事。”
阿誠點頭稱是,明樓繼續(xù)道:“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公眾場合我們要表現(xiàn)得有分歧,讓
人覺得我和你之間并非銅墻鐵壁。清楚了嗎?”
阿誠肯定回應:“明白?!彼凵褚恢倍⒅胺?,汽車緩緩前行著。
“明臺是今天的飛機赴港吧?”明樓突然問道。
“是的?!卑⒄\說,“明臺的飛機是今天上午十一點鐘,從龍華起飛。我們的飛機是中
午十二點飛往上海,剛好和他失之交臂?!?/p>
明樓看看手表,指針指向10:45,繼而喃喃自語道:“十一點,明臺現(xiàn)在應該登機了?!?/p>
阿誠感覺到了明樓的擔心,笑道:“大哥,明臺聰明懂事。您放心好了?!?/p>
“……但愿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到了港大,好好讀書,這一路上千萬別出什么岔
子。”明樓戴上眼鏡,眼鏡片經過擦拭,異常清晰。
舷窗外一片云海,霞光萬道映在云海之上,仿似一片絢麗奪目的神仙境界。
“一排槍、一攤血、一個政權?!币粡堖^期的香港報紙,被隨意地扔在靠椅邊上。
飛機的貴賓艙里坐著六七人,很安靜,除了一個猶太小女孩調皮地在過道上來來回回
走動,幾乎沒有特別的聲音。明臺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西褲有些長直到腳面,而身上的領
帶、領帶夾、皮帶、袖扣無一不是精品。與明臺相隔一條過道的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正是國
民黨軍統(tǒng)上海站情報科科長、戰(zhàn)時特務軍校上校主任王天風。
王天風帶著一些異常的眼光審視著他,明臺感應到了中年人目光中所夾帶的一絲不屑。
他并不介意,只是不時地跟那個蹦蹦跳跳,來回穿行在機艙的猶太小女孩用希伯來語交談
著,小女孩笑聲朗朗,明臺一臉陽光。
此時,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進機艙。小女孩被父親用蹩腳的中文喊回座位,看到服務生進
來,小女孩要了瓶法國汽水。
服務生推著餐車又走到明臺和王天風的中間,向明臺問道:“先生需要點什么?”
明臺看了一眼王天風,示意道:“您先來?!?/p>
王天風點頭,笑道:“紅酒?!?/p>
服務生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身對明臺問道:“您也一樣嗎?”
明臺搖手道:“我喝香檳。”
服務生動作麻利地給明臺倒了一杯香檳后,又從餐車里拿出一瓶紅酒,為王天風倒了一
杯。如果不細看,并看不出他倒酒的雙手在顫抖,而這一些細微的舉動卻都在明臺的眼中,
被看得一清二楚。
王天風接過紅酒,服務生微笑著說了聲“請慢用”,僵硬地轉過身剛要起步離開,耳邊
便傳來明臺的聲音:“你這酒里怎么會有玻璃碴?。俊?/p>
服務生頓時一怔,心中一緊。王天風抬眼看看明臺,又看看自己面前的這杯酒,不動聲色。
服務生僵硬地轉過身子,賠笑道:“先生在說笑話吧,哪里會有玻璃碴呢?”
明臺忽然一轉公子哥的蠻橫嘴臉,刁難道:“你說沒有?你當著本少爺?shù)拿婧攘怂?。?/p>
王天風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服務生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好的,先生?!闭f完,他伸手過來取酒,就在手指與
香檳酒杯觸摸到的一瞬間,明臺輕描淡寫地說道:“不是我這杯,是他那杯?!?/p>
一言既出,如雷轟頂,服務生臉色陡變,貴賓室里瞬間站起以郭騎云為首的三名穿中山
裝的男子。見勢不妙,服務生瞬間抽出隱藏在開瓶器里的彎曲的短刀撲向王天風。明臺見狀
迅捷抬手,以拳撞腕,服務生大叫一聲,刀子凌空飛起。明臺眼明手快,修長的手指穩(wěn)穩(wěn)夾
住開瓶器的螺旋處,抬腿一腳將服務生踢了出去。
這時,兩名穿中山裝的男子將服務生死死壓在地上,貴賓室內也引起一片小騷動,傳來
猶太小女孩的尖叫聲。郭騎云臉色凝重地朝服務生走過去,皮鞋重重地踩在他的臉上,服務
生連聲慘叫著。
“騎云,別弄臟了人家的機艙?!蓖踉骑L沉穩(wěn)的聲音緩緩傳來。
郭騎云回頭,恭謹?shù)貞溃骸笆?,老師?!彪S即揮了揮手,兩名特工如拖死狗般把服務
生拖出了貴賓艙。
待特工相繼離開后,郭騎云向王天風走了過去,端起桌子上的紅酒,又向小女孩父女倆
走去,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受驚了?!鳖^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貴賓艙。
王天風知道,他的手下此刻急于去獲取口供。然而自己對將死之人毫無興趣,只對對面
坐著的年輕人有了新的想法。
明臺坦然地喝著香檳,翻閱著一本書。
“你看的是什么書?”王天風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書,問道。
明臺一愣。
“怎么?”
明臺搖搖頭:“我以為您第一句話得問,你怎么知道酒里有毒?”
王天風笑道:“在你眼中,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反常?”
明臺反問:“不反常嗎?”
“你夠膽量。”王天風問,“知道我是誰嗎?”
明臺果斷道:“不知道?!?/p>
“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p>
“哦?!睂τ诿髋_的反應,王天風也很意外,“你也很反常?!?/p>
“不?!泵髋_不置可否,“我家里人說,跟陌生人保持一定距離,可保一世平安?!?/p>
“如果我說我是政府的人呢?”
明臺目光平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王天風,冷靜道:“那要看是哪家政府?!?/p>
這句話夠分量,王天風很是欣賞?!啊段饔《葰缡雎浴罚俊蓖跆祜L坐到明臺身邊,按
住他手上的書。明臺沒有拒絕,放開手任由他把書拿了起來,“講什么的?”
“有關殖民主義的暴虐,西印度將漸漸失去原有的姿容。”
王天風放下書,問道:“冒昧地問一句,你這是去哪兒?”
“香港。”明臺爽快答道。
“你去香港做什么?”
“我是學生,除了讀書,還能做什么?”
“如今很多大學都在四處流亡,讀書人不是南下瀟湘就是西去巴蜀,你為什么去香
港?”王天風好奇地問道,“兵荒馬亂的,走這么遠,家里人不擔心嗎?”
“我家里在香港有一家財務公司,想叫我過去看看?!?/p>
“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生意?!?/p>
明臺點頭稱是。
“你身手不錯,哪里學的?”王天風不經意地將話鋒一轉。
“我在西洋劍術館練過劍術和拳擊?!?/p>
“時常打獵、騎馬?”
“對,有空會去鄉(xiāng)間打獵?!?/p>
騎馬、打獵,那都是一種貴族生活方式,王天風看著面前這個貨真價實的“大少爺”,
不禁問道:“令尊是……”
明臺的身子微微前傾,答道:“家父明銳東,很早就過世了。”
“明銳東?”王天風猜到面前的年輕人是誰了,愈發(fā)地來了興致,“你大姐叫明鏡,是
明氏集團的總裁?”
“是?!碧岬浇憬愕拿M,明臺突然坐直了身子,“您認識家姐?”明臺一組細微的動
作,讓王天風感覺到他對家庭的重視,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
被拖到機艙餐飲部的服務生已經癱軟在地上,郭騎云端著王天風桌上的紅酒走近服
務生,逼問道:“你識相一點,告訴我誰是幕后主使,我就把這杯酒賞你喝了,讓你死得
痛快。”服務生痛得一陣痙攣,突然抽搐起來。不等郭騎云反應過來,已經是口吐白沫,兩
眼翻白,毒發(fā)而亡。
“他牙齒里藏了毒藥?!惫T云一臉嚴峻,隨即把手中的毒酒一股腦地傾瀉在服務生的
尸體上。紅酒順著服務生的臉頰往下流,像極了一攤污血,染紅了整張臉。
郭騎云繃著一張臉,走回貴賓艙,低聲附耳在王天風跟前說了些什么,王天風點點頭。
明臺只略微聽到一句:“他已經上路了。”
說完,郭騎云直起身,對明臺問道:“你怎么知道酒里有毒的?”
“你的眼神是在審問嗎?”明臺用挑釁般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打算回答你的任何問題?!?/p>
郭騎云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王天風大笑道:“騎云,這位小兄弟畢竟救了我的命,對
我的救命恩人,你要略為遷就一下?!?/p>
郭騎云低下頭:“是,老師?!?/p>
王天風示意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和顏悅色地對明臺說道:“我呢,有一句話想跟你說?!?/p>
明臺見他大有禮賢下士、推心置腹之態(tài),于是很誠懇地說:“您請講?!?/p>
“你是一個有‘個性’且有‘悟性’的人,你張揚極致的背后隱藏著憂世拯民、奮進求
成之心?!蓖跆祜L邊說著,手指邊有節(jié)奏地敲著那一本《西印度毀滅述略》,“盧溝橋一聲
炮響,我們的民族陷入戰(zhàn)亂和離亂中,生當亂世,兄有才華,為什么不把深藏在內心的吶喊
和憂愁化為實際行動呢?”
明臺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應對道:“經濟也可以濟世。”
“國家的基石已毀,你為誰去搞經濟?夕陽垂地,大河血流,抗日無分楚河漢界。你的
本領可以化為經濟濟世以外的抱負?!蓖跆祜L繼續(xù)說道,“原則上,看你自己是愿意做一個
蕓蕓眾生里披了保護色的‘逃兵’,還是做一個看不見戰(zhàn)線里孤軍奮戰(zhàn)的勇士?”
聽到王天風的話,明臺頓時了悟,猜測到眼前的這幾個人是間諜,是為國家、為政府工
作的特工??墒撬麄兊纳矸莶]有令明臺畏懼,反而竟有些心動了,他開始猶豫起來:“可
是,我能力有限?!?/p>
“你說到了能力?!蓖跆祜L聽出了明臺的猶豫,順勢問道,“好,我問你,你怎么看出
我的酒中有毒的?”
明臺莞爾一笑:“很簡單,那瓶紅酒是開過的,我無意中聞到服務生手指上沾染的紅酒
香氣。”
“他一直在倒酒,沾染上酒香,無可厚非。”
“他給您倒的是‘法國之吻’,這酒香氣很特別,清香、淡雅。他餐車上有紅酒他不
拿,卻開了餐車柜特意替您拿了一瓶出來。而且,他倒酒很麻利,是特意訓練過,而不是優(yōu)
雅、長期為客人服務的那種?!?/p>
王天風追問:“就這些?”
“他為您倒酒的時候,手指在顫抖?!?/p>
“所以你判斷他下毒?”
“我沒判斷,我只是覺得有異常?!泵髋_說道,“所以試著讓他自己先喝一口?!?/p>
王天風欣慰地笑笑:“毫厘間發(fā)之辨,這就是你的能力。”
聽到王天風對自己的評斷,明臺感到有一股血液正在沖擊自己的脈搏,可是話到嘴邊說
出來的卻是婉拒之詞:“我怕自己做不來?!?/p>
“你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宜做,而是不肯做?!蓖跆祜L的口氣忽然變得沉重,“事實
上,你已經做了。”明臺知道他指的是那具應該還冒著血氣的刺客尸體。
“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兄弟。你愿意跟著大哥走嗎?”
面對王天風的邀請,明臺有點沖動了。但是,他還是克制住了,拒絕道:“我不會跟你
走的?!?/p>
王天風愣住,他自認自己穩(wěn)穩(wěn)地把住了這個熱血青年的脈,卻不承想會被他拒絕。
“我,我要去上學?!痹诿髋_的心底居然有了一絲抱慚。
“上學?”王天風嘴角上揚,微笑中已經拿定主意了,“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當面拒
絕過我的邀請?!?/p>
明臺不以為然道:“凡事總有第一次?!?/p>
王天風點點頭:“我會給你機會的,雖然機會往往只有一次?!?/p>
在兩人的寒暄談話間,飛機不知不覺已經抵至香港機場。航站樓里,明臺站在一旁等待
著行李。此時,王天風和郭騎云站在離他不遠處邊等待著行李邊聊了起來,郭騎云瞥了一眼
明臺,問道:“您一定要把他招到麾下嗎?”
王天風緊盯著明臺:“這孩子是塊好鋼,不能白白放他走了,軍統(tǒng)上海站需要新面孔去
完成重建,他是最好的人選?!笨吹矫髋_拿到行李,王天風吩咐道,“一會兒動作麻利點?!?/p>
明臺微笑著向他們走來,王天風走上前熱情道:“有人接你嗎?”
“不用,我經常往返這一帶?!?/p>
王天風沒有再多言,兩人并肩走著又閑聊了幾句,郭騎云等人緊跟在身后。走出機場,
一輛黑色轎車便向這邊行駛過來,王天風說道:“我的車來了,可以送你一程?!?/p>
明臺推辭道:“不了,我自己走?!?/p>
王天風不肯定明臺會就此拒絕他的邀請,又確認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不再考慮我的
建議了?”
明臺搖搖頭。
王天風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明臺,兄臺貴姓?”
“我叫王天風。”
明臺伸出手:“很高興認識您,再會?!?/p>
“再會?!蓖跆祜L伸手握住明臺的手,緊緊相握。
剛握到一起,明臺直覺手心傳來一陣刺痛,一根小刺扎進他的手心,當發(fā)覺有異時已經
晚了,他瞪著王天風:“你……”話還未說出口,身子一歪,王天風就勢抱住明臺,表現(xiàn)得
很親熱的樣子。郭騎云忙打開車門,在幾人掩護之下,明臺被推進車里。
王天風和郭騎云等人紛紛上車,汽車快速駛離航站樓。
陰濕的街道,明鏡一襲長旗袍撐著傘來到一家咖啡館門口,回望了一陣收起傘走了進
去。由于陰雨天,墻上的壁燈顯得有些昏暗,店里的客人也有些稀少。明鏡走到一處角落,
坐了下來。待明鏡向服務生點完一杯咖啡后,黎叔放下報紙,低聲道:“最近我們內部出了
一些問題。”
“嚴重嗎?”明鏡邊掃視著咖啡館的環(huán)境邊低聲問道。
“后果很嚴重。”黎叔說,“《紅色先鋒》雜志的印刷廠可能要暫時關閉一段時間。你
的印刷資金暫時存放到香港銀行,以待備用?!?/p>
話音剛落,服務生走了過來,待把咖啡放下離開后,黎叔又繼續(xù)道:“你負責購買的醫(yī)
用設備已經經香港中轉抵達前線,你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組織上讓我轉達對你的感謝?!?/p>
“有什么具體任務給我嗎?”
“我們需要你繼續(xù)留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保持身份,保持常態(tài),期待將來有更重要的作用。”
“我想參加戰(zhàn)斗!”
黎叔頓了頓:“你一直在戰(zhàn)斗!從未停止?!?/p>
“我覺得我不像?!?/p>
“那是因為你低估了自己的能量,你為我黨提供的活動經費、為抗日前線購買的大量醫(yī)
藥,救活了很多戰(zhàn)士,你的身份是一把天然保護傘,我們需要你,你有很多我們不具備的優(yōu)
勢?!崩枋逭f,“日本人即將展開大規(guī)模的搜捕行動,你要好好地保護好自己,切記不可盲
目行動。”
明鏡看著黎叔決然的眼神,有些無奈,但還是輕聲且堅定地說了聲:“是!”
從咖啡館出來,黎叔掃視了一圈行人稀少的街道,撐起傘向角落里一輛黑色的轎車走
去。中共地下黨上海情報小組的程錦云坐在駕駛位上,不知在這里已經等了多久,見黎叔上
了車二話不說便將車駛出了街道。
“前天晚上,潛伏在76號的同志犧牲了?!崩枋鍖﹂_著車的程錦云說道。
程錦云驚詫地問道:“在哪?”
“廢礦場?!避噧认萑胍魂嚦良?,過了一會兒,黎叔繼續(xù)道,“第一潛伏小組至今全部
陣亡。我們內部出了叛徒。”
“誰?”聽到“叛徒”兩個字,程錦云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
黎叔搖頭道:“不知道,76號可能連叛徒也一起處決了?!?/p>
“汪曼春的一貫作風?!背体\云建議道,“我們的聯(lián)絡點都不能用了,得重新找地方?!?/p>
“延安來電,我們的新上級已經抵達上海。”
“我們怎么跟新上級聯(lián)系呢?”
“他會登報找我們,具體時間我也不清楚,等待命令吧?!崩枋鍑@了口氣,轉頭看向了
車窗外,細雨綿綿滴在玻璃上,一片片水珠模糊了視線。
汽車快速地行駛在街道上,車輪卷起細雨中的落葉,人群寥寥的街衢竟顯得有些凄涼。
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休息的明樓就要阿誠備車,阿誠為他的身體擔憂,剛想說讓他休
息一下,話還沒說完就被明樓呵斥住,阿誠無奈只好照辦。
上海滬西極司菲爾路北76號,是汪偽特工總部的所在地。
汪曼春像一只活潑的小鳥,一路小跑地沖出大門。馬路對面的西式洋樓下,明樓一身歐
式西裝,戴著寬邊金絲框眼鏡,雖顯清瘦但不乏俊逸。
明樓微笑著向汪曼春張開懷抱,汪曼春驚喜地邊叫著明樓的名字,邊像風一樣地撲襲
過去。明樓順勢把她向懷中一抱,順風旋轉。炫目的陽光下,汪曼春快活、幸福得幾乎暈
眩,路過的行人悄悄回眸,空氣里散發(fā)出浪漫的味道。但是,在行人的回眸中幾乎都充斥著
畏懼,并沒有絲毫的艷羨。汪曼春一身筆挺豎領燕尾服,配帶穗肩章與袖章,軍褲邊鑲有金
線,這身衣服是集漢奸特權與國賊殺戮為一體的標準符號。故而,重逢的浪漫味與隔墻數(shù)步
的76號血腥味融合到一起,威懾力足夠摧毀一切。
“長高了?!泵鳂敲袈旱念^,順勢推了推她前額的劉海。
汪曼春笑得很是甜美:“剛才我在辦公室接到你電話,真以為自己在做夢?!?/p>
“你不知道我會回來嗎?”
汪曼春抿嘴嗔道:“我又不是神仙?!?/p>
明樓打趣:“你說這話不老實。”
汪曼春笑意更濃,一點兒沒有被人點破心思的尷尬:“我干嗎要在你面前顯本事,我裝
傻還不成?你偏要點破別人才開心。”明樓含蓄地淺笑,頗有幾分自得其樂。
“你什么時候回上海的?”汪曼春問。
“今天下午。”
“第一個來看我?”汪曼春有些不相信地盯著他。
明樓反問:“重要嗎?”
“當然?!?/p>
“那就算是吧。”
汪曼春從心底發(fā)出笑聲,笑意滿面地又追問道:“你,還會走嗎?”
明樓搖搖頭:“不走了,歐洲也是一片危局,形勢混亂,經濟崩潰,無處不是戰(zhàn)火。我
呢,也想好了,哪也不去了,從此倦鳥歸林?!?/p>
汪曼春嘴角蔓延出滿足的笑紋:“回國有什么打算?”
“你叔父叫我回來,跟他一起替新政府效力,到經濟司、財政部去混個一官半職。我
想,跟著老師做事也能事半功倍。不過,你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氣,她向來不主張明家的子弟
去搞政治,盡管她知道政治、經濟不分家。”
“是啊,像我們這種靠打打殺殺混飯吃的人,更加入不了你姐姐的法眼。”此時,一種
微妙的情緒在二人之間淡淡地彌散開來,導致瞬間彼此有肉無靈地站在背光的灰暗角落里。
明樓打破僵局,輕聲問:“你,還是一個人?”
“是。”汪曼春把手插進褲腿的口袋里,瀟灑地點點頭。
明樓故意調侃道:“我記得,去年你信上說,你交了一個很好的男朋友?!?/p>
汪曼春笑著點點頭,笑容有些無奈,甚至帶著一絲詭異。
“又無疾而終了。”明樓語氣里也帶著些許遺憾。
汪曼春的手指擺弄了一下劉海,笑著說:“那倒不是,我殺了他?!彼痤^看明樓,
笑著聳聳雙肩,繼續(xù)道:“想知道具體細節(jié)嗎?”
明樓急忙擺擺手:“不,不。點到為止,點到為止?!?/p>
汪曼春不甘示弱,也故意調侃地問道:“我聽人說,你在歐洲娶了一位法國太太,新太
太一起回國了嗎?”
明樓啞然失笑道:“你聽誰瞎嚼舌頭根子?我剛剛失戀,警告你啊,千萬別在我傷口上
撒鹽。我會翻臉的。”說完,假裝緊繃起一張臉。
汪曼春愈加歡喜起來:“我不撒鹽,你就讓我在你跟前做一條撒嬌賣乖的寵物狗,替你
舔傷口,怎么樣?”
明樓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粉鼻:“我可不想惹禍上身。我跟你之間,永遠都在建立一
種特殊的本能與壓抑的新關系?!泵鳂堑脑捄茈[晦,可道理卻很直白。
“新關系?”汪曼春故意咬著字眼,“是什么關系啊……我不在乎啊?!?/p>
“嗨,嗨?!泵鳂侵浦怪?,“女孩子講話,不準沒有規(guī)矩?!?/p>
汪曼春收起一臉壞笑,又擺出一副佩服的面孔:“明大教授總是能把情色話題提升到學
術范疇的高度。我跟你在一起,就像是一名小學生,總被大教授牽著鼻子走?!?/p>
“有自知之明是好事。那咱們就這樣接著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p>
“好?!蓖袈和熳∶鳂堑母觳?,甜甜地說,“師哥,我們今天去哪里敘舊啊?”
明樓干脆道:“你家。”
汪曼春立即皺緊了眉頭,也松開了手:“你在國外待了這么久,還這樣守舊啊。咱能不
能不去拜會家長???”
“到家謝師,不能免俗?!泵鳂枪首鰢烂C狀,“汪大小姐,請跟我上車。”
汪曼春看到洋樓一側停著輛黑色的汽車,不由得嘟了嘟嘴,鼓著粉腮朝汽車走過去。站
在車旁的阿誠,躬身給汪曼春打了聲招呼,替她開了車門。
“是不是明家大少爺一直以來就認為吃定了汪家大小姐???”明樓不答話,汪曼春不罷
休道,“既然吃定了,為什么孤男不肯配寡女呢?”
明樓想了想,說:“從經濟學的角度回答你,社會不是按需分配?!?/p>
“答非所問?!蓖袈郝冻鲆唤z不悅,轉身上了車。
明樓與阿誠對視一眼,兩人也跟著上了車。
阿誠開著車,明樓與汪曼春比肩靠著坐在后排,十分親密。
“我恨你?!蓖袈和蝗缙鋪碚f了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愛和恨是對立統(tǒng)一的。恨亦代表了愛?!?/p>
汪曼春面露欣喜:“明教授終于說了句不帶學術字眼的人情話?!?/p>
明樓面無表情道:“這是牛頓定律?!?/p>
阿誠忍不住笑出聲來,汪曼春用拳頭砸了下明樓的額頭,由于有些用力,眼鏡差點掉
了。明樓急忙叫著:“眼鏡,眼鏡,小心我的金絲眼鏡……弄壞了……”
汽車穿過川流的人群,向汪家的方向而去。
明臺一路沉睡,再醒來時只見自己身上蓋著一床軍用毯子,眼前是一雙锃亮的軍靴。順
著軍靴抬頭望去,只見一身戎裝的王天風站在自己面前。明臺猛地坐起身,忽覺頭痛,記憶
也有些模糊,問道:“我,這是在哪?”
王天風道:“在軍校?!?/p>
“哪兒?軍校?”說到這里,明臺頓然清醒了許多,掙扎著想起身卻感覺全身無力。
王天風一邊做著工作計劃,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動,藥效
還沒過,保存體力,免得受傷。”
明臺慍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肯選擇跟我們走,我就替你選了?!?/p>
明臺氣急冒火:“你卑鄙!無恥!”
王天風不理會他的憤怒,說道:“歡迎你加入軍統(tǒng)局特務訓練班?!?/p>
明臺道:“你簡直瘋了!”
王天風不做回應,繼續(xù)工作。
見王天風沒有動靜,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明臺的情緒有些失控,激動道:“你是個混
蛋你知道嗎?我救了你的命?!”
王天風抬了一下眼皮,瞟了他一眼,語氣平和道:“謝謝。我正在積極回饋你的救命之恩。”
“你綁架我!”
王天風放下筆注視著他:“其實我們有很多候選人,不一定要選你。”
明臺冷笑道:“謝謝你選了我?!痹捯魟偮?,猛地站起來,出拳砸向王天風。然而,因
為身體虛弱,整個人栽倒在王天風的身上。
王天風扶住明臺不疾不徐道:“你這么沖動,很愚蠢?!?/p>
“你混蛋!”明臺痛罵道。
“最后一次。”
明臺不解:“什么?”
王天風笑道:“最后一次,我允許你罵我,沒有下一次了,記住了?!?/p>
“混蛋!”
說著,明臺忽感天旋地轉,王天風一拳把他砸倒在地:“我在幫你施展平生抱負?!?/p>
明臺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眼下這樣的形勢不能再罵,只是恨恨地盯著他。王天風走近,
猛地踢了他一腳,明臺疼得蜷縮起來,委屈道:“我沒有罵你?!?/p>
“罵我不行,腹誹更不行?!蓖跆祜L一改飛機上的和藹模樣,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食堂里,小方桌上擱著魚香茄子、番茄炒雞蛋等四盤菜,明臺吃得正香,王天風和郭騎
云走了進來。
明臺一碗飯剛吃完,正要添飯,王天風很主動地把明臺的空碗接到手里,替明臺盛了一
碗飯?!爸x謝?!泵髋_恢復了禮貌,一副乖巧模樣。
王天風在明臺對面坐了下來:“吃得慣嗎?”
明臺道:“還行?!?/p>
王天風又問:“住得慣嗎?”
明臺道:“短時間還能湊合?!?/p>
郭騎云嘴角掛了一抹冷笑,心想著:“這么快就妥協(xié)了。”即便話沒說出口,但他那蔑
視的目光還是沒能逃得過明臺的眼睛?!拔乙葴??!泵髋_沒有理會他的輕視,淡淡道。
王天風看看郭騎云,郭騎云冷冷說道:“沒有湯。”
看到明臺臉上泛起的不悅之色,王天風吩咐道:“郭副官,去給他做碗湯?!?/p>
郭騎云沒說話,憤憤地走了出去。
“我抓緊時間,收集了一些你的資料?!蓖跆祜L拿出一沓有關“明家少爺”的剪報,明
臺看也不看地喝道:“你查我!”
王天風笑著不疾不徐道:“擔心你。”明臺露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負氣表情。“我采
取這種方式請你來,也是迫不得已。你生我的氣也很正常?!?/p>
“錯?!泵髋_打斷道,“我沒那么小氣?!?/p>
王天風呵呵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這樣,胸懷海量?!?/p>
“但是,我不想被人逼著做任何事!”
“哪怕是利國利民的事?”
“你別把自己說得那么高尚?!泵髋_瞥了王天風一眼,“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缺
乏道德底線的人。”
“罵得好。”明臺聽他這話,條件反射地用筷子擋了一下,怕王天風揍他。王天風見
狀,笑起來,“看來,你記性不錯?!?/p>
明臺爭辯:“我可沒罵人?!?/p>
“那是因為你罵人的段數(shù)高?!蓖跆祜L把自己面前的菜盤向明臺輕推了一下,示意他繼
續(xù)吃飯,“你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一個‘左翼文化’讀書會,后來怎么中斷了?”
明臺繼續(xù)邊吃邊說:“有什么問題?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p>
“我只是好奇?!?/p>
明臺停下筷子:“其實呢,是被阿誠哥發(fā)現(xiàn)了。”
“阿誠是誰?”王天風問。
明臺道:“我大哥的管家?!?/p>
“一個管家?”王天風說,“你可是明家的少爺。”話里充滿了慫恿、挑撥。
明臺不接話,低頭扒著米飯。
“以后呢?”
“以后?!”明臺孩子氣地搖搖頭,“沒有以后了?!?/p>
王天風笑問道:“你大哥挺厲害的吧?”
明臺偏了偏頭:“厲害……吧。”話剛出口,忽覺哪里不對,猛然抬頭盯著王天風,問
道,“你認識我大哥?”
王天風不接話,只是看著他,拿出一張中央警官學校的報名表,遞到他面前。明臺看著
桌上的表格,緩緩地放下手里的碗筷,靜默了一會兒,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不激動也不肯就
范:“我救過你的命,你卻拉我下水?!?/p>
“你要想活命,就下水?!蓖跆祜L慢慢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支派克金筆擱在明臺面前。
“我不是因為我自己?!泵髋_沒有接,“……我家里人不想我出事。”
“每一個抗日的戰(zhàn)士,都有家人?!?/p>
“為什么一定要選我?”明臺好奇。
王天風堅定道:“信任?!?/p>
明臺疑惑:“信任一個陌生人?”
“信任一個救過我命的人。”王天風說,“我們需要一張新面孔,需要一個有勇氣有擔
當?shù)男氯?,去沖鋒陷陣。你能讓‘毒蜂’重回‘賊’巢,殺他個人仰馬翻?!?/p>
“誰是‘毒蜂’?”
“我?!?/p>
“你確定我有這種能力嗎?”
“我想,你值得我去冒這個險。”
明臺內心受到了震動,看了一會兒王天風篤定的表情,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表格,猶豫了。
沉默間,郭騎云端著一碗湯走了回來:“雞蛋湯來了……”剛走到桌邊,看到明臺和王天
風各自的表情,自知回來得不是時候,尷尬地把湯碗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不說地站在一邊。
明臺瞟了一眼雞蛋湯沒有動,王天風再一次把紙筆推到他面前。
“我要不留下,會怎么樣?”明臺問。
王天風反問道:“一定要我回答嗎?我猜你不會喜歡這個答案?!?/p>
“知道答案,才知道你的底線?!?/p>
“你會永遠留下來看風景。”王天風很干脆地說。
明臺知道這句話里的含義:“我會守口如瓶?!?/p>
“答案只有一個?!?/p>
“從無更改?”
“絕無更改?!?/p>
話一說出口,明臺就知道自己已經走上了絕路,不論將來的路會怎么走,他都將別無選
擇。明臺聰明,可他還不想死。
“我保證,你不會因為留下而后悔?!?/p>
“我加入軍校,什么時候可以離開?”
“可以離開的時候?!?/p>
明臺不明:“解釋一下?!?/p>
“畢業(yè)就可以離開。”王天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但是時間可以由你來決定?!?/p>
明臺聽懂了王天風話里的意思,這就是說學得快,就可以早點離開。隨即又看了看表
格,拿起表格上的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明臺娟秀的字很是漂亮,筆觸流利,一氣呵成。
“筆不錯?!泵髋_放下筆,說道。
“喜歡就送你。”
明臺嘴角掛了一抹淺笑:“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p>
話一出口,讓站在一旁一直沒說話,面色冷峻的郭騎云有些惱怒:“放肆!”
王天風不介意地把鋼筆收回來:“喝湯吧?!?/p>
明臺一邊喝湯一邊說:“我要打個長途電話。”王天風和郭騎云同時一愣,互相看了一
眼。郭騎云即刻端出一副教訓的姿態(tài)說道:“軍校里不準和外界聯(lián)系,這是校規(guī)?!?/p>
“我到了香港,要是不給家里打個平安電話……”明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大姐一
定會追到香港去找我,你們看著辦?!?/p>
“去打電話?!蓖跆祜L口吻嚴厲道。
“我湯還沒……”
王天風嚴厲的口吻呵斥道:“現(xiàn)在就去!”
這次輪到明臺詫異了,一副“急什么”的不情愿模樣。
電話打通后,明臺沒有告訴明鏡自己身處軍校的事情,更沒有告訴她王天風和郭騎云就
站在自己身邊,姐弟倆只是親熱溫暖地寒暄著。
“每個月一封信,每半個月一次電話,我記著呢……大姐,我不說了,還有同學在電話
亭排隊呢?!闭f著,王天風從明臺手上接過電話,明臺忙對著話筒喊道,“大姐,我要去
上課了。再見大姐?!彪娫挶煌跆祜L強行掛斷,明臺不耐地瞅了一眼王天風,想反駁一下,
可想到剛才食堂里他嚴肅的樣子,只好作罷。
華燈初上,夜幕下的上海更顯出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不夜城。華麗酒店的天臺上,紅
酒、鮮花,衣冠楚楚的各界名流。其中也不乏生意場上的大亨、電影明星和上海小開。
“這是我喜歡的城市,我想,我死了以后,要埋在這里?!泵鳂鞘侄酥槐t酒,對著
遠處的夜景說。并肩而站的阿誠不說話,明樓問道:“你呢?”
“我還沒有考慮過,我想活著。”阿誠轉頭看著明樓說,“大哥,您也不會死,您跟這
座城市一樣,永遠輝煌?!?/p>
伴隨著遠處汽笛的鳴叫聲,明樓淺笑著向阿誠舉了舉杯,說了聲“謝謝”。
“汪曼春派了人一直跟蹤我們,我想,她不是懷舊,而是懷疑?!卑⒄\轉身看了一眼和
這個會場有些格格不入的幾個人,抿了一口紅酒說道。
“這次我見到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想我一直糾結在舊情上而沒有意識到這個
人早就變成劊子手了,渾身上下一股血腥味……”明樓說著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阿誠,“有
沒有想過,我們會變得越來越兇殘,越來越面目模糊,越來越不堪……直至焚身地獄?!?/p>
阿誠簡單一句話回答:“只要能打敗敵人!”明樓注視著遠處,沒有說話。
“汪曼春手上好像有一個‘轉變者’,她利用這個‘轉變者’正在大肆搜捕抗日分
子。”阿誠神情凝重道。
明樓邊思忖著邊問:“知道這個‘轉變者’的真實身份嗎?”
“不清楚?!卑⒄\答,“汪曼春上個星期處決了所有的嫌疑犯。”
“那這個‘轉變者’就是一個透明人?!?/p>
“應該沒有這個人?!?/p>
“汪曼春捏造了一個‘叛徒’,用這個不存在的人來釣魚?!泵鳂且馕渡铋L地挑了挑
眉,“……聽上去是一個不錯的計劃?!?/p>
“我們有條件要求他們提供真相?!?/p>
“不行?!泵鳂欠駴Q道,“一旦我們知道了真相,無論釣魚是否成功,我們都會進入嫌
疑圈。一定要置身事外。”
阿誠明白了明樓的意思,說道:“點到為止?!?/p>
明樓頗有深意地點點頭:“孺子可教?!卑⒄\低頭淺笑。
說話間,只見南云造子向著明樓的方向緩緩而來,面帶微笑地向他舉杯,問候的語氣里
意味深長:“明先生,別來無恙?”
明樓直起身,臉上漾起一抹笑意,紳士地伸出右手:“南云小姐,南京一別,有四五年
了吧?!?/p>
南云造子伸出手與明樓輕輕一握:“我聽周佛海先生說了,明先生是金融界和遠東情報
站的一顆明珠,這次把您盼來,是汪主席之幸,也是76號之幸?!?/p>
明樓看看手中的酒杯空了,用眼神示意阿誠。阿誠領會,正準備去拿酒,卻被南云造子
攔了下來。南云造子主動示意把自己杯中酒均分給明樓:“不介意吧?!?/p>
明樓了然了她的意思,微笑著道:“……我來,就是要分一杯羹?!?/p>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寧靜祥和的大學校園一片郁郁蔥蔥,香港大學學生管理處的電話響起,管理員接起電
話,阿誠的聲音隨著電波傳了出來:“請幫我叫一下金融系的學生明臺,對,我等著?!?/p>
阿誠聽著電話里嘟嘟的忙音,無聊地用手指敲著桌子。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里傳出明臺的聲音:“喂?!?/p>
“明臺,路上還順利嗎?”阿誠關切地問。
“阿誠哥啊!我好著呢,完好無損?!泵髋_邊說邊看了一眼王天風,“目前,一切順
利。我大哥還好吧?”
“還好,大哥很忙,叫我多關照你?!卑⒄\說,“……今天香港天氣怎么樣?”
明臺抬眼看向郭騎云,王天風暗示郭騎云低聲道:“天氣?!?/p>
郭騎云舉著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小雨。
“有點冷,在下雨?!?/p>
“雨大嗎?你帶傘了嗎?”
“小雨,不用傘?!?/p>
“住在哪?”
明臺又看了看郭騎云舉著的小黑板,上面寫著:學生公寓第五棟317。
“我住在學校的公寓里?!?/p>
“門牌號碼?”
明臺有些不耐煩了:“阿誠哥,你干嗎???你煩不煩啊?”
此時的王天風認同地點點頭。阿誠又問了一遍,語氣較之前有些嚴厲:“門牌號碼?”
明臺沒好聲氣地說:“五棟317?!?/p>
“過幾天我替你請個保姆,給你做飯?!?/p>
“我不要?!泵髋_忙拒絕,“我吃學校食堂?!?/p>
“你吃得慣嗎?”
“阿誠哥,我不需要保姆,同學們看見笑話?!?/p>
“不準跟我犟,長途電話很貴的,三天之內,我給你請個做飯的保姆,她只管做飯,不
影響你的生活,好吧?”王天風點頭,暗示明臺答應。
明臺無奈道:“好?!?/p>
“好好上課,不準貪玩,注意保暖,多保重?!?/p>
“知道了,阿誠哥?!?/p>
“我先給你匯一千塊錢過去,不夠花了,你再跟我說?!?/p>
“謝謝阿誠哥?!?/p>
“再見?!卑⒄\語氣平和地說道。
“阿誠哥再見?!泵髋_擱下電話,郭騎云如釋重負地摘下耳機。
“上課去?!蓖跆祜L道。明臺敬禮、離開。
待明臺離開,王天風對郭騎云吩咐道:“通知香港站,提前安排好一切?!?/p>
郭騎云站直身子,敬禮:“是。”
王天風的目光聚焦在明臺的成績單上。與此同時,郭騎云也將目光投到了成績單上:
“老師,明臺的軍事素質一流,他的學習速度比同期學員快了將近三倍。我們已經給他加派
了專科老師,給他單獨訓練。”
王天風不說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操場上正在接受訓練的明臺。
郭騎云繼續(xù)道:“我覺得,是時候給他找一個生死搭檔了?!?/p>
王天風視線始終不離明臺的身影,緩緩道:“不急。”
“老師的意思是他還不到火候?他的成績真的是這一期最好的。”郭騎云猜測著王天風
的心思,奉承道,“老師您是伯樂。”
王天風不置可否:“他的確是這一期最好的,但也有可能是這一期最難馴的烈馬?!?/p>
操場上,明臺端著槍,將準星瞄向了王天風的窗戶?!啊彩虏豢刹僦^急。”王天
風依舊盯著明臺,透過窗戶,穿過準星,兩人的目光相對。
阿誠付完長途電話費,剛要準備離開,忽然想起什么,又拿起了電話:“接香港大學
教務處,謝謝。”待了片刻,阿誠繼續(xù)道,“香港大學教務處嗎?我找教務主任,對,我是
學生家長?!庇滞nD了幾秒鐘,開口道,“我想查一下金融系的學生明臺的上課簽到情況。
對,我是他哥哥?!?/p>
電話另一邊的“教務主任”一只手拿著話筒,一只手翻著學生簽到本。
“每天都有簽到?!卑⒄\既驚訝又疑惑,“確定是每天嗎?”
電話另一邊堅定的聲音道:“是的,刮風下雨從未間斷?!?/p>
“謝謝?!卑⒄\機械地掛斷電話,不禁想起和明臺在國外的時候。那時,明臺從不按時
上課,逃課更是時有發(fā)生。對明臺而言,逃課沒有任何理由,天氣不好不去,天氣好也不去。
阿誠太了解明臺,每天簽到從未缺席讓他下意識地感到明臺出事了。
阿誠來到航空公司,走到前臺不等工作人員開口便亮出了派司,說道:“我需要查詢半
個月前乘歐亞航空飛往香港的所有旅客名單?!?/p>
工作人員看了一眼派司,找出旅客名單遞到阿誠面前。阿誠從第一個名字開始,一點一
點地向下捋著,直到看到最后一個名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心不由得一緊。
從航空公司出來,阿誠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幾乎是跑到新政府辦公廳的。走廊里,
阿誠顧不得那么多,即使撞了人也只是頭也不回地說聲“抱歉”,徑自向著明樓的辦公室走
去。此刻,在他的耳朵里似乎只有一個聲音在反復重復著一句話:明臺出事了。
明樓正端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地看著文件,阿誠門也沒敲地闖進來,臉色蒼白:“大哥,
明臺出事了?!?/p>
明樓瞪著他,臉色嚴峻:“出什么事?”
“他被‘毒蜂’給帶走了?!?/p>
明樓倏地站起來:“什么時候的事?”
“明臺飛香港的當天……‘毒蜂’在那架飛機上,明臺……”說著把一張乘客表交到明
樓手上,“我看到‘毒蜂’曾經用過的化名,王成棟?!?/p>
“香港大學那邊呢?”
“有人替他簽到,風雨無阻?!?/p>
“那就是‘真’的了?!泵鳂前碘庵?,突然發(fā)作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半個多月
了,你才知道!”
“大哥,大哥您先別急?!?/p>
“我不急,不急,我……”明樓第一次亂了方寸,手足無措地看著阿誠,眼睛里像是在
噴火,緊緊地盯著他,“‘毒蜂’是個瘋子!”
“大哥?!卑⒄\說,“要不,我飛一趟重慶?”明樓冷靜了一下,擺擺手。
阿誠繼續(xù)道:“我去求他?!?/p>
“你去求他,等于出賣了明臺?!?/p>
“大哥?”阿誠也開始有些不知所措。
“一個特工,身份比性命還重要,身份暴露了,只有死路一條。”
“‘毒蜂’訓練明臺,無非是要明臺代替他殺回上海站,說到底,明臺還是會聽命于
您。所以,我們知道他身份,不會危及到明臺性命。大哥……我今天就飛……”
“閉嘴!”明樓喝住,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呢,飛重慶?你
飛過去還能飛回來嗎?”
“難道我們什么也不能做?”
明樓幾乎癱在椅子上:“救他出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要想活著出來,只能靠自己了?!?/p>
阿誠不再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明樓,拳頭緊握,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