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兄妹二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破爛車隊的主人,會是這么一個俊美至極,卻又溫潤可親的青年。那本來下巴昂得高高的少女,這時傻了眼,而那青年則是朝著柳婧深深一揖,慚愧地說道:“小妹無禮,得罪了郎君,還請郎君萬勿見怪。”
說罷,他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
少女被兄長一瞪,又傲慢地噘起了嘴,她從鼻中發(fā)出一聲輕哼,把頭轉(zhuǎn)了開來。
見她這樣,那俊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朝著柳婧深深一揖,誠摯地說道:“小妹年少不知事,還請郎君千萬不要見怪。”哪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少女便冷笑道:“大兄,你解釋這么多干嗎?反正你們都不疼我了,干脆讓這些人殺了我呀!”
這話一出,似乎另有內(nèi)情。柳婧溫雅地朝著那俊雅青年說道:“既是小姑子鬧意氣,兄臺無須在意?!?/p>
她剛說到這里,那少女突然眼圈一紅,哽咽道:“我才不是鬧意氣,我就是看不慣你們,你們就是行乞……”那“行乞”兩字剛出,俊雅青年連忙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對上他滿懷歉意的目光,柳婧哪會不知道,這少女分明是故意挑事,故意讓她自己置于危險中的?當(dāng)下她無奈地笑了笑,車簾一掀重新回到牛車上。
柳婧把車簾拉上時,外面的兄妹倆還在吵,在兄長隱隱的教訓(xùn)聲中,少女不時哽咽地回上幾句。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一個婦人過來,在那婦人說了幾句話后,少女安靜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俊雅青年策馬靠近柳婧的牛車,在外面滿懷歉意地說道:“今日舍妹無狀,幸好兄臺大人大量。”說到這里,他自我介紹道,“在下姓陽,名子遠,還沒有及冠。不知兄臺是——”
柳婧一揖回道:“在下姓柳,字文景,忝為家中長兄。”頓了頓,柳婧又道,“令妹似乎心有郁結(jié),不知是為了什么事?”
這個時代,還遺留著秦漢人的古樸。如柳婧這樣剛一見面,便向人問起隱私事,在后世或許不妥,可在此時,實是尋常事。
那俊雅青年見她問起,長嘆一聲,苦笑道:“我陽府是個商家,父親有意把舍妹嫁與吳郡豪強。她不想做人之妾,便鬧開了。剛才她故意沖撞你們,也是想留下惡名,讓對方悔了這門婚?!闭f到這里,他看向柳婧,“柳兄舉家?guī)Э?,不知這是往哪里去?”
柳婧長嘆一聲,欲言又止后,苦笑著說道:“且去吳郡住一陣子?!?/p>
她剛剛說到這里,突然地,官道的后方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和馬蹄聲。這聲音如此響亮,直令得地面都出現(xiàn)了震蕩。一時之間,不論是柳婧還是那俊雅青年,都齊刷刷地回頭看去。
只見他們的后方,那樹林的盡頭,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支龐大的隊伍。那隊伍的前方是兩列本地小吏舉著“回避”的牌子開道。在這些小吏的后方,則是兩列看不到邊的銀甲銀衣的騎士。
看到這一幕情景,那俊雅青年臉色一變,道:“不好,遇上朝廷派來的巡察使了。柳兄,你們最好馬上下車,避于道旁?!贝掖艺f完,他已策著馬趕向他自家的隊伍。在他的喝叫中,轉(zhuǎn)眼間,陽府那一支龐大的隊伍紛紛行動起來。見到他們都下了車,柳婧手一揮也讓自家的隊伍停下。
等柳婧等人走下牛車,全部避于道旁時,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也走到了跟前。
就在柳婧低下頭時,她的身后傳來陽子遠的嘀咕聲:“奇了,巡察使怎么是些太監(jiān)?”
太監(jiān)?柳婧還沒有見過太監(jiān)呢。她學(xué)著陽子遠的樣子,向后縮了縮,讓眾人擋在自己面前后,這才大膽地朝前方看去。
此刻,那兩列長長的、足足綿延近半里遠的銀甲銀衣騎士剛剛走過來。柳婧這是第一次接觸這些官家騎士,一抬眼,便被這漫天金光銀色給炫得眼睛生痛,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這儀仗帶來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抬著頭,看向陽子遠剛才所說的“太監(jiān)”。
果然,在這些騎士的中央,有三輛特別寬大豪華的、由六匹或八匹馬拉著的黑色馬車。其中兩輛都是車簾大開,令得眾人一眼便可以看到,坐在馬車中的那兩個長相陰柔,五官秀氣,給人的感覺特別別扭的中年男子。
原來這就是太監(jiān)啊。
柳婧如此想著,她的眼一瞟,移向了第三輛馬車。
那輛馬車一直拉著車簾,也許是運氣好,就在柳婧轉(zhuǎn)頭看去時,那輛馬車的車簾被人拉開,然后,端坐在馬車中的一個美貌郎君,赫然出現(xiàn)在柳婧的眼中。
這青年郎君,五官至俊至美,金冠束發(fā),玉佩為飾,整個人有一種無法言狀的凌人貴氣??刹徽悄莻€與她有兩面之緣,曾經(jīng)用劍抵著她的咽喉,差點要了她小命的黑衣首領(lǐng)?
沒有想到,他居然在這里!
對于這人,柳婧直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她害怕被他看到,連忙縮著頭躲了起來。不過,就在她下意識地把頭一縮的同時,馬車中,一個跪坐在那貴介郎君身后的婢女,已伸出纖纖玉手把車簾拉開來。
那車簾一拉,柳婧便吁出一口長氣,她湊近陽子遠,好奇地問道:“那中間馬車?yán)锏?,也是太監(jiān)?”
陽子遠沒有看到剛才那一幕,他看了那馬車一會兒,皺眉說道:“似是不像?!?/p>
“我也覺得不像。”柳婧把那黑衣首領(lǐng)的打扮長相形容一遍后,低聲問道,“依陽兄看來,他是什么人?”
陽子遠沉吟了一會兒,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鞭D(zhuǎn)眼他又說道,“太監(jiān)很好分辨的,他們的聲音與正常人完全不同。柳兄既然說那人聲音低沉,那就不是太監(jiān)。不過看這馬車的位置,這人只怕有點來頭?!?/p>
這時,陽子遠悄悄指著一面旗幟,低聲說道:“這上面寫了‘張’字,你看到?jīng)]有?”見柳婧點頭,他哼了哼,不屑地說道,“當(dāng)今陛下最寵愛的幾個太監(jiān)中,便有一個張公公。”
陽子遠壓低聲音,憤然地說道:“我朝建立至今,不過區(qū)區(qū)百年。以前的歷代陛下,都重賢臣而遠小人??墒悄憧矗?dāng)今陛下竟然派出太監(jiān)來巡視地方了。這在前朝可都是刺史才有資格擔(dān)當(dāng)?shù)??!?/p>
這一點柳婧也明白,自秦朝趙高亂政后,三四百年間,天下人談到太監(jiān),都是痛恨至極。而本朝自光武帝劉秀統(tǒng)一天下后,至今百年,一直是吏治清明,君臣相得,儒風(fēng)大盛,天下的德治之功,甚至勝過前朝西漢。
在這個人人都講究仁德的時代,陡然又出現(xiàn)了愛用太監(jiān)的皇帝,見到這些可以代天子巡視地方的公公們,陽子遠所表現(xiàn)出的憤然,柳婧完全能夠理解。
不過理解是理解,她的心思根本沒有在這些太監(jiān)身上。她腳步移了移,在那輛最為華貴的馬車漸漸遠去后,她湊近王叔小聲地問道:“叔,那馬車中的人,你看到?jīng)]?”
王叔搖了搖頭,低聲問道:“怎么啦?”
柳婧蹙著眉,半晌才搖了搖頭,道:“無事。”她一想到那日的情形,背后還會冒冷汗,雙腿還會發(fā)軟啊,現(xiàn)在提一提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氣。她想,她永遠永遠也不想見到那人了。
那支隊伍漸漸遠去,望著那消失在視野外的浩大車隊,回到陽子遠身邊的柳婧,聽到他還在憤懣不已,不由得跟著長嘆一聲。
聽到她的嘆息聲,陽子遠回過頭問道:“柳兄因何嘆息?”柳婧聞言,只是苦笑了一下。
從剛才與陽子遠的交談中,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人雖然只是個商人,卻很有見識。在柳婧待過的那小小陽河縣,她還沒有遇到過這種有見識的人。她有心想說出自己的困境,想看看這陽子遠有沒有好的建議。所以,這第二次嘆息,她實是故意的。
果然,這時陽子遠又道:“方才柳兄提到吳郡,表情似有苦澀,是否有了什么為難之事?”
柳婧再次苦笑了一下,才道:“家父被人冤枉說販私鹽而入了獄,在下沒法,只得變賣家產(chǎn),準(zhǔn)備在吳郡安下家后想法子營救。方才看到這巡察使,在下真是想上前喊冤了?!?/p>
陽子遠聽了這話,卻是好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徐徐說道:“我與柳兄雖是初識,卻也一見如故。不瞞柳兄說,我家中也是經(jīng)商的,這方面怕是無法幫到柳兄了?!?/p>
柳婧本來也只是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心存僥幸,現(xiàn)在他直接說了無法幫忙,也是意料中事。她連忙還了一禮,苦笑道:“陽兄多禮了,家父之事本來就很麻煩。”
陽子遠點了點頭,不再多話。
讓柳婧沒有想到的是,自從聽到她說,她父親犯事入獄后,那陽子遠竟是對她生疏起來。本來還頗有一見如故的架勢,后來是找了個借口便回到他們自己的車隊那邊去了。開始柳婧還以為他是真有事,然而中間休息過后,那支隊伍遲遲不動身,柳婧上前詢問,他們直說有主人身體不適,暫時不忙著動身,讓他們先行,而那陽子遠則躲著一直不見蹤影,柳婧馬上明白了,他這是嫌棄自己了。
也是,這世間之人,都只好錦上添花,能夠雪中送炭的,那是沒有幾個。更何況,柳婧的父親犯了官司,意味著她家的運道不好,在這個特別相信命理堪輿,且這門學(xué)說蔚然成風(fēng)幾成主流的時代,如陽子遠那種把自己妹妹送給豪強做妾,一心想向上爬的人,出現(xiàn)躲避自己這種時運不濟的人的動作,也是正常至極。
經(jīng)過了陽子遠一事后,柳婧對于向陌生人求助之心也冷了起來。當(dāng)下一家人日夜兼程,終于在大半個月后趕到了吳郡。
吳郡作為揚州十一郡之一,無論是富裕程度還是人文薈萃,在揚州都是吊車尾的角色。
總而言之,于天下各郡中,吳郡,算不得一繁華所在。
饒是如此,自記憶以來便在陽河縣沒有出去過的柳萱,還是興奮得忘乎所以。她頻頻把頭探出牛車外,對著外面的景色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而自從離開家鄉(xiāng),便顯得格外安靜的柳母,看著外面的繁華氣象時,神色悵惘,若有所思。
一進入?yún)强?,柳婧便命令吳叔、王叔等幾個見過世面的人去找掮客租房。她們現(xiàn)在手頭只有五十兩金不到,要在遠比老家繁華的吳郡租個能住十幾個人的大院子,時間上肯定不能如普通房子那樣,一交租金便是一年的。所以,這里面還有個口才問題,只能由幾個行事老練之人出馬。
饒是這樣,直到四個時辰后,天都黑了,王叔才在吳郡郡城的最邊郊處租到一舊院子,共計租住半年,租金二十兩金。
已經(jīng)沒錢住客棧的一家人,急忙驅(qū)著牛車趕往那院子。在眾仆人快手快腳地收拾院落,搬運家具時,柳婧一直站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樹影幢幢的前方。
她柳家,其實是大富過的。在記憶中,柳婧知道,自己的父親甚至當(dāng)過官,不然,自家那些仆人,也不會口口聲聲叫她父親“大人”了??扇缃瘢坏业乐新?,父親還入了獄,路上遇到一個本以為可以結(jié)交的商人朋友,結(jié)果對方一知道自家的處境,馬上避得遠遠的……這等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真是讓她不舒服。
等把東西布置好,已經(jīng)過了子時。一家人都累得夠嗆,連沐浴也顧不上了直接倒榻便睡。
天剛蒙蒙亮,柳婧便醒來了,梳洗過后,她走出了房間。
結(jié)果一出房門,她便看到母親和王叔、吳叔等人也起榻了,一個個沉默地收拾著院落。
遠遠看到母親,柳婧覺得她更蒼老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走到吳叔和王叔身后??吹剿^來,王叔用袖子在額頭上拭了把汗,慈愛地說道:“大郎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柳婧笑道:“叔也不多睡一會兒?”
王叔嘆道:“哪里睡得著???自你父親入獄后,我們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你母親更是這樣。要不是知道衙門大過年的根本不會理事,我們在年前天放晴時,便想到牢里看望你父親了?!?/p>
說到這里,他嘆道:“大郎,到監(jiān)獄探望,里外都要打點,也不知剩下的那點金夠不夠?”
柳婧尋思了一會兒后,道:“不忙。”在王叔、吳叔詫異不解的目光中,柳婧說道,“這樣吧,王叔待會兒就去監(jiān)牢外看一看,打聽一下要怎么做才能見到我父親。打聽過后,這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你和吳叔就按原計劃的那樣,一個去洛陽找顧公相助,一個去打聽顧家二郎的消息。”
她看向遠方,輕聲說道:“刑獄之災(zāi),最易讓人傾家蕩產(chǎn)人財兩空。只要確定父親安好,我就慢慢謀劃??傊瑹o論如何,我不能讓這個家就此散了,敗落了?!?/p>
原來到了這個地步,她還在想著既要父親回來,也不能把家徹底敗了。吳叔和王叔看著眼前“志向遠大”的二姑子,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不過,因為歷陽劫鹽一事,他們已對她信服,尋思了一會兒后,兩人都點了點頭。
等時辰差不多了,王叔和柳婧同時出了門。王叔是趕往監(jiān)牢方向詢問柳父的情況,柳婧則是往酒館方向走去。
她現(xiàn)在袖中空空,前往酒館,自不是為了喝酒。她只是隱約有了一點想法,得在那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一聽各種小道消息,也許那些是非之言,能夠給她提點點兒什么。
柳婧來到附近一家酒館外時,卻發(fā)現(xiàn)那酒館里,正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一個個酒客。而大門口,那店小二正在不停地點頭哈腰賠不是:“各位客官對不住了,實是那幾位貴人來頭甚大,他們說是不喜熱鬧,小的也沒有辦法?!?/p>
原來是有什么貴人要過來,店小二在趕走閑雜人等。
就在敢怒不敢言的眾酒客嘀咕著散了個干凈時,對面的街道上,兩輛華麗的馬車駛了過來。那馬車黑色鑲金,拉車的八匹馬都是一色的白馬,而這些一看就是精貴品種的良駒,眾人在吳郡這個地方從沒有見到過。
那馬車在酒館前停下,兩個身著華貴、長相相似的青年先走了下來。
他們同時走到第一輛馬車外,朝著里面的人長長一揖,恭敬地說道:“兄臺,到了?!?/p>
“嗯?!睆鸟R車中,傳來一個低沉而華麗的嗓音,那嗓音仿佛是琵琶的樂音,透著種能夠引起空山回響的沉靜和魅惑。
馬車中人應(yīng)過之后,車簾一掀,一個與他的嗓音一樣,長相俊美高雅的貴介青年走下了馬車。這個青年,看起來約莫二十歲,身材高挑頎長,表情冷漠。
那兩個身著華服的兄弟,腰都彎得要折了。左側(cè)那人賠著笑說道:“上次聽到大兄想吃酒烹鵝。大兄,這一家酒館做出的酒烹鵝是吳郡最有名的?!边@說話的青年,明明看起來比這俊美高雅的青年要年長,可他一口一個大兄地喚著,那是毫不羞澀。
那俊美高雅的青年無可無不可地聽著,在緩步進入酒館時,一側(cè)的柳婧聽到他那華麗的嗓音低沉地流響:“我有一位故人說過,她雖是女子,卻也有鴻鶴之逸興……她雖自比鴻鶴,可我每次吃到這酒烹鵝時,便會想到她?!?/p>
青年這話讓倆人有點聽不懂。說他是懷念吧,他把故友比作要吃下肚的酒烹鵝,怎么都透著一種不尊重;說他不是懷念吧,他這語氣又過于深情。
就在那兩個華服青年訥訥而笑,恭敬地迎著那華麗高雅的青年入那酒館時,一側(cè)的柳婧蹙了蹙眉。隱約中,她覺得那句“她雖是女子,卻也有鴻鶴之逸興”的話,挺耳熟的。難道,是在哪本書上看過類似的自夸之語?
搖了搖頭,心事重重的柳婧把這事拋在腦后。
她剛一轉(zhuǎn)身,迎面急步走來一俊雅青年。陡然一對上,那俊雅青年馬上綻開一個得體的笑容,客氣地喚道:“柳兄也在這里啊?”
這俊雅青年自然便是陽子遠,沒有想到這么快就遇上了。
就在柳婧準(zhǔn)備回禮時,陽子遠已忙不迭地說道:“失陪了,以后有機會再與柳兄寒暄?!彼噶酥改蔷起^,一臉得意地說道,“我那三妹夫,正在里面陪一個從洛陽來的大貴客呢,那種身份的人可不易遇到,在下可不敢唐突了?!闭f話之際,他看向柳婧的眼神透著種居高臨下的傲慢。
他的三妹夫?是了,他的三妹,不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不愿為妾的少女?他雖是得意地宣稱里面的某個人是自己的三妹夫,可事實上,他們還算不得正經(jīng)親戚吧?
柳婧笑了笑,也不等到她說話,陽子遠已一個箭步越過她,轉(zhuǎn)眼上了那酒館的臺階。在他踏入那酒館大門時,柳婧注意到,他的腰折得整個人都顯佝僂了,而他那臉上掛著的諂媚的笑,更是明晃晃的幾乎能刺傷路人的眼。
柳婧看著陽子遠踏入酒館,搖了搖頭,舉步離開。
不一會兒,柳婧便回到了府中。
一進門,王叔便大步迎來。他把柳婧引到一側(cè)角落,壓低聲音說道:“大郎,大人在獄中的情況不好?!?/p>
柳婧大驚失色,她壓住慌亂的心,問道:“怎么不好?”
“聽說是大人入獄數(shù)月,一直不見親人探訪。那些獄卒都說他是窮酸,平素里苛刻衣食不說,還經(jīng)常有獄卒心情不好時拿大人出氣?!?/p>
王叔見柳婧臉色蒼白一片,珍珠般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那唇上都滲出血來了。這才記起柳婧是個女兒身,自己把這么殘酷的事告訴她,卻是逼著她了。
在王叔閉唇不語時,柳婧聲音平靜地問道:“如果我要見父親,得花多少金?如果要打點好那些獄卒,令得他們善待父親,又要花費多少才行?”
王叔苦澀地回道:“那些獄卒說,大人是上面關(guān)照過的重犯,等閑人他們不敢放行……我打聽了又打聽,從第一關(guān)直到見到大人,共要打點七人,一人要花費二兩金才行?!?/p>
那就是見一面,要花費十四兩金了?
王叔又道:“至于要上下打點,好讓大人得到善待,只怕前后要花費百兩金?!鳖D了頓,王叔再道,“大人之事,我不敢跟主母明說。今天又添置了一些東西,主母手頭,也只有十幾兩金了。”
也就是說,光是見父親一面,就要耗盡家里的余財。在老家宅子和店鋪沒有賣掉之前,他們將衣食無著?
想了想,柳婧咬牙說道:“父親的事交給我,王叔,你盡快動身去洛陽吧?!?/p>
“好。”
“對了,吳叔記不記得顧家二郎的長相?”
王叔蹙眉尋思一會兒,道:“老吳是見過顧家二郎的父母的。料來顧家二郎就算長大了,那相貌應(yīng)該與其父母有相似之處。應(yīng)該不難認(rèn)出?!?/p>
“那就好,讓吳叔馬上行動?!?/p>
目送著王叔離開后,柳婧提步朝整理得干凈的院落走去。
還沒有入門,她便聽到三妹柳萱咯咯的歡笑聲。不知世間愁苦的小女孩兒,正與一個婢婦玩著躲迷藏的游戲。
看了三妹一眼,柳婧轉(zhuǎn)向母親。
柳母正把剩下的婢仆集合起來在那兒說話,柳婧剛一靠近,便聽到母親說道:“你們幾個,就近找找綢緞莊,看看招不招人。成嬸,你且?guī)臀医右恍├C活……”
柳府的這些仆人都是柳母陪嫁的人,自柳婧記事以來,他們便一直在。這么些年過去,彼此之間早就如親人一樣。所以柳母安排他們到外面找活養(yǎng)家,那是沒有一個人有異議的。
柳婧聽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離開。
目前最迫切的問題,是去探望父親一次,并改變身在牢中的父親的處境。至于父親的性命,在秋天到來之前應(yīng)該是無礙的。因為自古以來,朝廷都信奉春天主生發(fā),秋天主肅殺的自然之理。一般而言,不管罪多重的犯人,春天是只管審判的,要殺,都會等到秋后。所以民間常聽到“秋后處決”這個詞。
轉(zhuǎn)眼,柳婧又悔道,早知道父親過得這么艱難,家里的老宅和店鋪就應(yīng)該先脫了手再說。只是話說回來,那些陽河縣的人也太落井下石了,他們知道自家出事,開出的價格只有正常的一半不到。而且后來柳婧也知道了,別看那些買家分成幾批,事實上,他們?nèi)悄莻€放高利貸的趙宣派來的人。
柳婧回到自己房中,把那冊在歷陽時,二十幾個浪蕩子聽到的閑言閑語筆錄拿出來再細(xì)細(xì)地看了看。
這些市井雜語中,雜夾著很多她以前沒有接觸過的道理,更摻雜著一般人看不出的賺錢之道。她想從中找到迅速賺一筆金的辦法。
柳婧這樣冥思苦想著,一天時間又飛快地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柳婧剛走到瞇著眼在陽光下繡花的母親身邊,便聽到柳母因睡得不好而顯沙啞的聲音傳來:“婧兒,今天應(yīng)該去看望你父親了吧?”說罷,因熬夜刺繡而眼睛紅紅的柳母抬起頭來看向女兒。
柳婧的唇動了動。
她還沒有說話,一直盯著她的柳母臉色一白,惶恐地說道:“是不是你父親他有了什么不測?”
聽到母親驚恐得近乎尖叫的聲音,柳婧連忙搖頭。這時刻,她也不知是不是被母親刺激了,竟然想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來。
當(dāng)下她也不顧兀自惶然的母親,揮了揮手,低聲道:“讓我靜一靜。”說罷,她負(fù)手踱起步來。
這般轉(zhuǎn)了幾個圈后,柳婧突然走到母親身邊,蹲下來看著她說道:“母親,你說我要是到當(dāng)鋪去租一套貴族們常裝的衣服鞋履穿上,你再幫我打扮打扮。有幾分的把握讓人一看就覺得我貴氣不凡?”
柳母一怔,被女兒的態(tài)度感染,她也沉靜下來。端詳了女兒一會兒后,柳母說道:“我的婧兒貴氣天成,不需刻意裝扮也是貴人?!?/p>
柳婧當(dāng)下站了起來,道:“母親,你拿十兩金給我。我去看望一下父親?!?/p>
柳母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好。”
接過柳母遞上來的黃金,柳婧隨意地往袖口中一塞,便走了出去。
出乎柳母意料之外的是,柳婧出去不久就回來了,回來時,她依然是一襲樸實的布衣。
接著,下午柳婧又出去了一會兒。第三天,她接著是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
第四天時,柳婧一出府門,就直接朝一家當(dāng)鋪走去。
當(dāng)二刻鐘后她再出來時,已是一襲華服。這銀色的華服上,鑲著細(xì)細(xì)的金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一種暴發(fā)戶的氣息。
可是,柳婧扮起男裝來,有種過于溫潤文雅的氣質(zhì),這種溫潤文雅,被這金光一沖,倒奇異地中和了,襯得她有種眉目張揚,華盛卻又不凌人的光鮮感。
當(dāng)然,柳婧拿出了十兩黃金,所租的并不僅僅是一件外袍,她的中衣,她的下裳,她的鞋履,都與這外袍是同一套的。
這般騷包地走到街道上,一時之間,柳婧直覺得四周眾人目光嗖嗖地看來。而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讓路。
就這般衣履光鮮地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兒后,柳婧聽到后面?zhèn)鱽硪魂囻R蹄聲。而伴隨著馬蹄聲的,是潮水般向兩側(cè)退去的人流。
當(dāng)下,她緩緩回頭。出現(xiàn)在她視野中的是三個騎士,這些騎士全部著銀衣披黑袍,氣勢凜然,雖只有三人,可這三人起落一致,氣勢驚人,因此引得路人紛紛回避。
柳婧見狀也緩步退了下去。等這三個騎士經(jīng)過她面前時,她蹙了蹙眉,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步。
這三人都有點面善,細(xì)一尋思,可不正是那黑衣首領(lǐng)身邊的人?
要說柳婧最怕的人是誰,自是那黑衣首領(lǐng)。此刻見到他身邊的人,她連這一路上苦苦維持的風(fēng)度也給忘記了,那急急躲閃的樣子,直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因此,她也就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三個騎士沖過去一陣后,一人回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過頭時,笑著與同伴說了幾句什么話。
那三個騎士一走,吳郡城中又恢復(fù)了熱鬧。當(dāng)下,柳婧提步,朝著城西的吳郡首富常公家里走去。
不一會兒,她便來到了常府外面??粗@占地足有百畝,石制的大門氣勢驚人的大富門第,她腳步不停地走了過去。
在柳婧出現(xiàn)時,兩個門子也在向她看來。見她上前,他們連忙大步迎上。
不等他們開口,柳婧已是負(fù)著手,溫文爾雅地說道:“還請轉(zhuǎn)告常公,便說我有重要的事找他。”說這話時,她一雙溫潤清澈,如同泉水的眸子靜靜地瞅著這兩人。
柳婧便是一襲布衣,也有一種屬于文人的雅氣和清氣,何況她現(xiàn)在還是盛裝打扮了的?
那兩個門子相互看了一眼后,一人朝她一禮,道:“郎君稍候。”說罷,他推開了大門。
被柳婧的風(fēng)度所迫,這兩人竟不敢把她晾在外面干等,就這樣打開大門,把她迎進了常府正堂。
正堂中,柳婧剛剛端起婢女呈上的酒抿了兩口。一陣沉而有力的腳步聲傳來,轉(zhuǎn)眼,一個四五十歲,圓圓臉,身材矮壯,初看起來笑容可掬,可那雙不大的眼睛卻精光四溢的中年人走了出來。
他看到俊美斯文的柳婧,濃眉一挑,如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小郎君找我?”這人長相慈和,這一開口聲音卻恁地響,直震得柳婧耳朵嗡嗡一陣響。
“是?!绷赫玖似饋恚@中年人深深一揖后,微笑道,“在下姓柳,剛從歷陽來。聽聞常公樂善好施,心懷仰慕……”她說到這里,常公眉頭皺了起來:難不成這美貌亮眼的小郎君,竟是來投奔自己,想做門客的?
就在他如此想著時,柳婧已斯斯文文地把話說完了:“柳某特意前來,是想向常公送上兩句話?!?/p>
她的話音一落,常公已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柳婧知道,要不是自己長相能震住人,這常公只怕已經(jīng)伸手趕人了。
當(dāng)下,她也不多話,直接盯著常公開口道:“一個左手手腕有著一個刀口的,三十多歲的漢子……”她這句話一出,常公便失聲叫道:“你說什么?”
他向前沖出兩步,眼看就要沖到柳婧身前,卻又強行止住。抑制著激動,常公粗著嗓子緊盯著她又問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常公嗓子本來就洪亮至極,這一激動,那聲音直是響亮得震耳欲聾。
柳婧也被這聲音震得臉白了白,幸好常公正是失態(tài)時,也沒有注意她這小家子氣的表現(xiàn)。
按住被常公的大嗓門激得怦怦亂跳的心臟,柳婧緩緩說道:“一個左手手腕有著一個刀口的中年人,于三個月前出現(xiàn)在了歷陽。當(dāng)時柳某正在店中飲酒,與他有緣,便多說了幾句話?!?/p>
常公顯然很激動,顫聲道:“說下去。”頓了頓后,他向柳婧求道,“請小郎君說下去?!?/p>
隨著常公這個“請”字一出,一直捏著一把汗的柳婧吁了一口長氣。不過,隨著這口長氣一出,她卻不得不拿起架子來。
常公見到柳婧不說,濃眉先是一皺,后來不知想到了什么,聲音一提,大聲叫道:“老厲,老厲——”
一個做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連忙跑了出來。
常公朝他揮了揮手,叫道:“去,拿一百兩黃金來?!痹谀抢蠀枒?yīng)聲離去時,常公退后兩步回到榻上坐好。而當(dāng)老厲把黃金端來時,常公也恢復(fù)了冷靜。
他揮了揮手,示意老厲把黃金端到柳婧面前,沉著聲音說道:“小郎君,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柳婧一笑,大大方方地把那一百兩黃金收入袖袋中,在常公和老厲轉(zhuǎn)為鄙薄的目光中,柳婧溫和地說道:“柳某本為求財而來,常公現(xiàn)在支付了費用,柳某自是有話說話?!鳖D了頓,她態(tài)度端凝地說道,“三個月前,柳某在歷陽遇到那人時,他說他姓吳?!?/p>
常公有點失態(tài),他喃喃重復(fù)道:“姓吳?怪不得一直找他不著,原來他連姓也改了。”這時,老厲在一側(cè)冷聲說道:“小郎君,一則三個月前的消息,似乎值不得一百兩金吧?”卻是對柳婧的貪財之舉大是不滿。
柳婧看了他一眼,斯文溫潤地說道:“三個月前的消息,自是不值一百兩金。然而,一個月前的消息呢?”常公瞪大雙眼,身子向她一傾,側(cè)耳傾聽,柳婧說道:“說來也是運氣,一個月前,在下在莫縣又遇到了這位吳兄??善婀值氖?,這一次吳兄改姓了,他直說他姓淳于。與在下飲了一通酒后,淳于兄說,在清明之前,他沒有離開莫縣的打算?!?/p>
這一次,柳婧的聲音一落,常公已站了起來,他扯著嗓子厲聲喝道:“來人,來人——”
不一會兒工夫,從外面便跑進來幾個護衛(wèi)。常公命令道:“馬上準(zhǔn)備行裝,今天下午,我要趕往莫縣?!?/p>
“是。”
眾護衛(wèi)一退,一個美麗的、三十來歲的婦人就從里堂小跑了出來??粗9?,她眼中噙著淚,激動地說道:“阿秋找到了?”
“是,這次應(yīng)該是找到了。”常公連忙上前扶著婦人,粗壯的漢子這般扶著婦人時,卻在小心翼翼中透著一種溫柔。他低低地說道,“表妹,這次找回三弟,你我好言相勸,定能讓他釋懷?!?/p>
那美麗的婦人抹著眼淚,低低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當(dāng)年為了接近大表哥你,從而老與三弟玩在一起,他也不會在我們定婚之后如此失態(tài),更不會一跑就是十年?!?/p>
“這些都過去了。”
看著那兩口子你儂我儂地靠在一起,錢財?shù)绞?,急于去見父親的柳婧站了起來。她剛剛施了一禮,還沒有開口,門口處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那腳步聲,還有一陣讓人心慌意亂的喧嘩聲和令人心口發(fā)悶的馬蹄聲。
一個仆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朝著常公嘶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主人,外面來了好多官兵!”
什么?常公大驚失色,他把婦人一放,急步朝外面走去。而在他的身后,柳婧也急急站起,就在她想沖出去從側(cè)門離開時,又是一個仆人沖了進來,哭道:“主人不好了,官兵把整個宅子都包圍了?!?/p>
什么?整個宅子都包圍了?她出不去了?
柳婧白著臉,咬了咬牙,尋思半晌還是決定站在原地。
常公臉色灰敗,他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用力拭了一把后,絕望地說道:“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這樣?他們怎么會一點風(fēng)聲也沒有漏給我?”
就在常公一臉絕望,眾婢仆慌亂地竄來竄去時,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傳來。轉(zhuǎn)眼間,那腳步聲進了院落。出現(xiàn)在柳婧視野中的是兩列銀袍士卒,他們手持長戟,面無表情地大步而來,一走到堂房外,便自發(fā)地分成兩列。總共四十個銀袍士卒,這般十步一人,竟也從正堂門口一直排到了宅門處。
然后,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這個腳步聲就顯得輕緩優(yōu)雅了。它的這種優(yōu)雅,與今天柳婧刻意顯出的優(yōu)雅不同。它輕而自在,透著種底氣十足的從容。
隨著這腳步聲一來,四十個銀袍士卒同時把手中的長戟朝地上重重一拄。發(fā)出“咚”的一聲令得地面震蕩悶響,原來還驚嚇得又是哭叫又是抱頭亂竄的常府婢仆們,齊刷刷地給震住了。于是,整個院落里,凝固著一陣極致的讓人無法呼吸的安靜。
在這種安靜中,那優(yōu)雅的腳步聲就更顯得清脆自在了。
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轉(zhuǎn)眼間,一個俊美到了極點的貴介郎君,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這貴介郎君,頭上戴的金冠雕刻出一種吉鳥的樣子,可惜柳婧認(rèn)不出那吉鳥,不然,她就能說出這人的身份了。這貴介郎君也是一襲銀衣,外面披著一件玄色外袍。他腰間垂著美玉,隨著他緩步而來,那美玉與他腰間劍鞘上鑲著的寶石和珍珠撞擊在一起,發(fā)出一聲聲悅耳到了極點的金玉交鳴聲。
那貴介郎君緩步踏入院落,他瞟了常公一眼后,點了點頭,輕柔地說道:“你就是常勇?”
常公虛軟地點了點頭。
不等他開口,那貴介郎君輕聲說道:“常勇,有人舉報你常府販賣私鹽,私制鐵錢。請跟我走一趟吧?!?/p>
那常公搖搖晃晃,灰敗著臉想要開口時,那貴介郎君不耐煩地?fù)]了揮手:“有冤無冤都不必向我說,到時自有人審問于你。”
說到這里,貴介郎君聲音一提,清聲命令道:“常府立時查封,常府人等,通通關(guān)押起來!”
幾乎是他這句命令一出,驀地,常府中的婢仆、主人同時號啕大哭起來。眾人一個個掙扎著撲向那貴介郎君,拼了命也想沖到他面前,向他討?zhàn)垺?/p>
于這一瞬間成為人間悲苦的常府大院里,躲在眾人之后,站于大堂之中,一直白著臉的柳婧也絕望地晃了晃。難道,這世間真有運氣一說?難道,她柳婧就這么倒霉?她不過是想賣點消息賺點輕快錢啊,怎么就這么倒霉地遇上這種事?
于一個個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那貴介郎君顯然有點不耐煩了,只見他揮了揮手,淡淡地命令道:“還愣著干什么?都拖下去?。 ?/p>
“是?!彼氖畟€銀袍士卒同時走動,就在幾人大步走入正堂,兩人更是朝著柳婧走去時,驀然,那貴介郎君溫柔含笑的聲音從后面人群中傳來:“且慢?!?/p>
聲音一出,四下一靜。
那貴介郎君踩著優(yōu)雅的步伐,目光打量著柳婧,緩緩走了進來。
柳婧正臉白如雪地看著他,四目相對,貴介郎君嘴角一揚,輕柔笑道:“真巧啊?!?/p>
柳婧苦著臉,澀著聲音回道:“是啊,真巧。”她是想避開他的!她是真的想過永生永世不與這個人相見的!可是蒼天不放過她啊,不然,怎么這個惡魔出現(xiàn)的地方,她就恰恰好地涉足了呢?
在柳婧臉色煞白得都能當(dāng)鏡子時,貴介郎君已走到了她面前。
他緩緩伸出手來。那手,修長白皙,有點偏冷,指頭略尖,指甲干凈圓潤。這是一雙讓人一看,就能感覺到貴氣的手。此刻,那白皙貴氣的手,緩緩地?fù)嵘狭肆旱念i。
美男子的手指,便這般輕輕地,溫柔得近乎憐惜地在她的頸項上摩挲。特別是那手指來到她的喉頭處時,還微微收攏??粗葡乱挥昧?,便可以輕易扼殺的雪白頸子,貴介郎君溫柔地問道:“常勇之事,你也有份兒?”
什么?這話可萬萬不能亂說的。
柳婧雪白著臉拼命地?fù)u頭,慌亂到了極點的她,吐出的聲音啞得不像話:“不是,我今天才認(rèn)識他?!?/p>
“哦?”他左手把柳婧帶了帶,令得她整個人呈半投懷送抱的姿勢倚入他懷后,他慢騰騰地在她身上摸索起來。
當(dāng)他那冰冷的手碰到她的腰帶時,柳婧雪白的臉開始漲紅。羞辱中,她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終于,柳婧帶著哭腔叫道:“住手!”
貴介郎君沒有住手,他依然不緊不慢地在她身上游移著,就在柳婧羞怒恐慌到了極點,整個人不可控制地顫抖成一團時,他的手從她的袖袋中掏出了一個木盒。貴介郎君打開看了看,輕緩地說道:“柳家郎君,這常勇都把刻有他家族標(biāo)志的黃金送給你了,你還說與他不是同伙?”
也許是駭?shù)綐O點,貴介郎君這句誅心之言一出,柳婧便睜大了泉水般的眸子。
她漲紅著臉,雙目水盈盈地瞪著他,啞聲說道:“照郎君這么說來,這常府中便不得有生意來往,不得有客人出入了?”她聲音沙沙的,“我不過是與常勇做了一筆生意,這一百兩金是他付出的酬金罷了。”
柳婧現(xiàn)在這副氣壯膽粗的模樣,生生讓貴介郎君驚訝得瞇了眼。
他這般瞇著眼,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那眸光實是暗沉,實是讓柳婧膽戰(zhàn)心驚??伤溃F(xiàn)在自己是沒有退路了。無論如何,便是死,也斷不能按照這人的話說下去,斷斷不能讓人以為她是常勇的同伙。
因此,她漲紅著臉昂著頸,努力顯得俯仰無愧地瞪向他。
兩人對視良久。慢慢地,貴介郎君伸手撫上她的眼,他的手指在眉眼間游移著,吐出的聲音恁地冰冷:“可會下棋?”
下棋?好好的這人提下棋干嗎?
因這人話題轉(zhuǎn)折得太猛,完全讓柳婧意想不到,一時之間,竟把她給問傻了。那雙好不容易露出了一點兇光的眼,因為聽不懂而顯得迷茫,配上那泉水般的溫潤澄澈,倒頗有幾分可愛。
這種可愛,令得貴介郎君臉更冷了。他咬牙問道:“如今棋藝如何?”
咦,怎么問她如今棋藝如何?難道他以前跟她下過?她的印象中,可不記得自己還識得這般俊又這么狠的人。
見她總是不答,貴介郎君挑了挑眉,冷冷問道:“你不屑說?”
他貴她賤,怎又用到“不屑”兩字了?
強行按住心中的迷惑,柳婧眨著迷糊的眼,老實地回道:“小時候善弈,可有六年沒曾碰過棋了。”
“為什么?”
“家父家母不許?!?/p>
“為何不許?”
柳婧抬眼疑惑地看著追根究底的這人,還是回道:“他們說我太過頑劣?!?/p>
這話一出,貴介郎君從鼻中發(fā)出了一聲冷哼。
正在這時,身后幾個腳步聲傳來,一人叫道:“郎君,常府眾人已經(jīng)鎖拿,里外也都抄查完畢?!?/p>
貴介郎君頭也不回,輕緩地說道:“行了,退下吧。”
“是?!?/p>
眾人一退。他轉(zhuǎn)向柳婧,盯著她這會兒又變得煞白的臉,輕緩溫柔地說道:“柳家郎君,你與常勇關(guān)系不明,且身邊有來路不明之財物——跟我走一趟吧。”
跟他走一趟吧!
跟他走一趟吧……
饒是柳婧先前做了很多假設(shè),可當(dāng)她真正聽到這句話時,她還是感到了絕望。這種絕望,便與上次眼見這人把那血淋淋的劍架在她頸項上時一樣。
她怎么能跟他走一趟?
她的父親還在牢中,她還要設(shè)法營救。如果今天她被人刀劍加身走出常府,招搖而過,那以后,就算她證明了清白,給放了出來。還會有誰相信她,愿意與她合作,她還有什么名聲去與官府周旋,去救出她那受苦的父親?
見到柳婧臉色蒼白如紙,站也站不穩(wěn)了,貴介郎君眼中精光四溢。
他撫著腰間的佩劍,慢條斯理地說道:“柳家郎君如果不想被鎖拿,不想被人認(rèn)出,我這里還有一個建議?!?/p>
幾乎是他話一吐出,柳婧雙眼便亮了,她雙眼亮晶晶地、期待地、渴望地看著他,那眸子中神光閃動。生平第一次,貴介郎君明白了那句“眸子會說話”的含義。
當(dāng)下,他淡淡一笑,優(yōu)雅地說道:“柳家郎君可想知道?”
柳婧點了點頭。
“大聲點!”
“是!還請郎君吩咐!”柳婧從善如流。
貴介郎君聽著她的回答,看著她的表情,慢慢地,他的唇角一彎。他明明臉上帶笑,可隨著他唇角這一彎,不知怎的,柳婧給生生激出了一個寒戰(zhàn)來。
貴介公子放低聲音,他優(yōu)雅中透著一種頑劣地說道:“我呢……性喜男色。若是柳家郎君自愿投懷送抱,或許我會不讓小郎君戴上鎖鏈,也愿意用袍子幫郎君遮去面容?!?/p>
說罷,他頓住了。便這么含著笑,姿態(tài)從容地看著柳婧。
如他所愿,柳婧的臉再次刷地雪白。不過這一次的雪白之外,隱隱還透出一股羞怒了的潮紅。
柳婧羞怒地瞪著他。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讓她獻身于他嗎?呸!堂堂男子漢,居然喜歡同樣是男人的同性,真是不知羞!
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眼前這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啊。不說別的,自己要是真的對他投懷送抱,以后還有什么面目嫁給別人?
可是,如果自己不依從他,真被這人鎖鏈拿著招搖過市怎么辦?她還有父親要救,還有母親妹妹要等著她去撐腰。她不能只想著自己,她不能……
貴介郎君迎上了她的眼。她那因為憤怒和羞赧而晶亮生輝的眸子,襯得柳婧整個人有種特別的生氣,簡直流光四溢。
看著她這模樣,貴介郎君雙眼瞇了瞇。然后,他嗤笑道:“怎么,怕我要了你的身子?唉,這吳郡遍地貧賤,幾無美色。閣下在這里或許是個人物,真到了洛陽長安,不過是下下之姿……本郎君也就是與你玩耍一番罷了。就你?”他從鼻中發(fā)出一聲冷哼,“本郎君還不中意呢?!?/p>
在柳婧越發(fā)瞪大了眼,一臉猶豫不決,一臉羞憤氣惱時,貴介郎君先是瞇著眼享受地打量了她一陣,再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沙漏,轉(zhuǎn)頭說道:“時辰不早了。來人!”
“在。”幾個銀袍士卒站了出來。
“給柳家郎君戴上鎖鏈,押出常府大門!”
柳婧臉色大白。
幾個銀袍衛(wèi)朝著柳婧大步走來。
柳婧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銀袍衛(wèi),額頭上汗如雨下。
貴介郎君神色不動,只是微瞇著雙眼,享受地看著她的掙扎。
就在那兩個銀袍衛(wèi)大步走到柳婧身前,柳婧雙眼一閉正準(zhǔn)備朝著他沖過去時。那貴介郎君突然哈哈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十分突然,令得柳婧一怔,睜開了雙眼。
對上她迷茫的眼,貴介郎君手一揮,示意幾個銀袍衛(wèi)退下后,他走上一步,低頭把唇湊在柳婧的耳邊。他笑了笑后,突然在柳婧頸間一嗅,做出這個令柳婧僵住的動作后,他在她耳邊溫柔地說道:“柳郎真香啊……”他雙臂收了收,在她腰間摟了摟后,又低笑道,“嗯,還這么軟軟的,幾乎就跟女兒家一樣的軟。唉,可惜你是男兒,如果你是女兒身的話,這么一抱你,我豈不是要把你娶回家了?”語氣明明傲慢,明明嫌惡,可他這低笑,這聲音,是如此溫柔,簡直是溫柔得近乎呢喃。感覺到他故意湊近她耳邊說話所噴出的熱氣,柳婧不知是羞到了極點,還是憤怒到了極點,一時之間,整個人都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便是那唇,也緊緊抿著,甚至因抿得太緊,那唇都成一線了。
這樣的柳婧,更令得貴介郎君低笑不已。就在他越發(fā)湊上前,那唇有意無意地劃過她耳際,就在他享受柳婧的僵硬和顫抖,等著她下一個舉動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一個銀袍衛(wèi)來到了貴介郎君身后,低聲說道:“郎君,那廝到了?!?/p>
那士卒聲音一落,貴介郎君便慢慢松開了柳婧。他回過頭看向那銀袍衛(wèi),皺眉道:“怎么來得如此之快?”
那銀袍衛(wèi)一板一眼地回道:“屬下也不知?!边@個回答顯然讓貴介郎君很不滿意,他輕哼一聲,吩咐道:“貴客都來了,還在這里耽擱做甚?走吧?!闭f罷,他把柳婧置之腦后,轉(zhuǎn)身就走。
他走了幾步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腳步微頓,回頭看向柳婧。
柳婧正低著頭,因此,他的目光她沒有看到。
可能事情真是緊急,貴介郎君雖然還想耽擱一下,盯了柳婧一眼后,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扯,又提步而行。
突然,身后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回過頭去。
卻是柳婧跟在了他身后。對上他的目光,柳婧微微側(cè)過頭去,雙眼亂瞟就是不看他。貴介郎君再一瞅,果然,那百兩他搜出來的金子,柳婧又給悄悄地拿回去了。
看著跟在自己身后,明顯想混出常府的柳婧,貴介郎君不由得哧地一笑。
聽到他的冷笑聲,柳婧汗如雨下。這人只要一句話,便可以把她送入牢房。只要他不允許她跟著離開,她就出不了這大門!
不知不覺中,低著頭站在他身后的柳婧已是掌心汗黏黏的一片。
她咬著牙,緊張地想道:求你了,千萬不要再為難我了……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