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七月初。
B市的夏天一直是溫遠的噩夢,尤其是在這大熱天里還得坐在教室里受罪。老師在講臺上喋喋不休地講著,她在下面昏昏然幾乎就要睡去。忽然,趙唯一從后面捅了捅她的脊梁骨,溫遠嚇得一個激靈趕緊坐直。只聽趙唯一在她背后小聲地說:“最新情報,要不要聽?”
“什么?”
“今天下午開集體大會的時候,找個機會溜出校門,尋個樂子怎么樣?”
他們所在的學校每周五下午都要開教師集體大會,于是這個時段也就成了學生溜號的黃金時間。
“這南大門北大街的都被你給遛遍了,還準備去哪兒玩?”
趙唯一哼了一聲,說道:“小瞧我。昨天晚上我哥回來了,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偷了一樣好東西?!?/p>
“什么?”溫遠一邊用課本作掩護一邊壓低聲音說道,只覺得眼前一亮,一張金燦燦的卡就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長門街新開的那家會所的VIP卡!”趙唯一嘿嘿一笑,“怎么樣,咱們去消遣一回?”
“蘇羨不在?!?/p>
趙唯一白了她一眼,“這小子上星期剛接受了高一那個小?;?,現(xiàn)在正膩歪著呢。”
溫遠還是有些猶豫,“這不好吧?!?/p>
“怎么不好,我是誰呀!”趙唯一險些拍胸脯了,他瞇眼瞧著溫遠,“我說你膽子現(xiàn)在怎么越來越小,一句話,去不去?”
溫遠沒底氣地瞪了他一眼,“去就去!”
于是中午下了課,溫遠就跟著趙唯一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校門口,直奔長門街的那家會所。
盡管她經常跟著趙唯一瞎折騰,但是跟著他進酒吧還是第一次。一直以來溫遠都自認為是一個乖學生,所以哪怕跟趙唯一和蘇羨走得很近,她也并不張揚。也正因為如此,她常遭到趙唯一善意的奚落。
想他趙唯一和蘇羨是誰?十一中校草榜上的熱門候選人。長相清秀陽光的蘇羨更是長期雄踞榜首。而他趙唯一,雖然用溫遠的話說是嚴格秉承了所有紈绔子弟的作風——走哪兒禍害哪兒,但偏生了一張惹桃花的臉,回回都能息事寧人,長此以往,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在酒吧里待了十分鐘,習慣了路邊攤的溫遠有些坐不住了,她拽了拽趙唯一的衣袖,示慫道:“唯一,要不咱們回去吧?”
正跟一幫朋友喝得火熱的趙唯一大包大攬地拍了拍溫遠的腦袋,“你放心,這邊不是隨便進得來的,你盡管喝,都記我哥的賬上?!?/p>
說著招來服務生給溫遠倒酒,溫遠盯著面前那杯顏色復雜的酒,又看看一臉等著瞧好戲的趙唯一,心一橫,仰頭把酒灌了進去。圍了一桌的趙唯一的哥兒們立馬鼓掌助興,趙唯一看著她,止不住地笑,轉過頭就繼續(xù)跟這幫狐朋狗友劃拳喝酒,直到溫遠拿著杯子紅著臉開始唱歌他才覺得事情有點大條,正要抽走她手中的杯子時,一名服務生走過來,送給了溫遠一張粉紅色便簽。
她疑惑地看著服務生,服務生便笑著給她解釋:“這是那邊那位先生送過來的,他想請您過去坐坐?!?/p>
話音剛落,一只胳膊就橫過來搶走了那張便簽,服務生小心翼翼地抬頭,對上趙唯一那張嚴肅的俊臉,“這人是誰?也不打聽打聽小爺我是誰,就敢隨便遞條子?!?/p>
能進來的人都不是平常人,服務生只能小心應付地說:“那位先生只是想請這位小姐過去坐坐,您不愿意,我?guī)湍芙^了就是?!?/p>
“不用。”趙唯一一口拒絕,又回頭摸摸溫遠的腦袋,“我替你回了去?!闭f著拎了一瓶酒起身。
趙唯一是一個很有能耐的人,這就是為什么他長得不如蘇羨,卻能跟蘇羨并駕齊驅的原因。不過這人平時在學校深藏不露,所以耍威風的樣子不常見,溫遠就咬著吸管喝著飲料在一旁看好戲。
其實那人長得人模人樣的,只不過看著趙唯一那來者不善的架勢微微變了臉色。趙唯一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放,跟那人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就開始喝酒。
溫遠起先有些不明白,趙唯一的一位朋友忽然笑了一聲,一雙桃花眼轉了幾轉,說道:“你小心點,唯一這是跟他拼酒呢,要輸了估計就得你上了?!?/p>
溫遠眨眨眼睛,“趙唯一喝酒什么時候輸過?”
用他的話說,是從小把酒當白開水來喝的。
忽然酒吧里響起了一陣爆裂聲,溫遠睜大迷茫的眼睛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趙唯一摔了酒瓶子,正揪住那人的衣領大聲叫嚷著什么,她心里一提,放下飲料瓶掙扎著想向那邊走去,桃花眼一下子按住她的小臂,“別著急,有人來了。”
順著他的視線,溫遠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兩人面前,他一手架住趙唯一的胳膊,任憑他力氣再大也動彈不得。看著袖口那枚閃著光的金色袖扣,溫遠只覺得眼熟。
她拽住桃花眼的胳膊,疑惑道:“那個人的袖扣怎么跟我小叔的一樣?”
頂著午后四五點鐘的太陽,溫遠有點睜不開眼睛。在對面那人冰冷視線的注視下,酒已經醒了大半。她抓抓頭發(fā),舌頭不利索地跟那人打著招呼:“小叔,您也來這兒?”
滔天的酒氣,讓溫行之皺了皺眉。他瞇眼看著面前站成整齊一排的兩人,果斷放棄與溫遠說話的想法,轉而看向趙唯一,問道:“怎么回事?”
趙唯一縮縮脖子,“我們就是來這里玩會兒。”
“哦?消遣之余,再打一架?”他的語氣云淡風清,偏偏眼神里的冰冷藏都藏不住。他是難得來這里談一回事情,卻不想竟碰到了小侄女溫遠。非休息日的下午在這里看見她,擺明了就是逃課過來的,甚至還打起了架。他想當作瞧不見都難。
“那,那是——”趙唯一吞吞吐吐,“那是他們太過分,您不知道,那個男人說什么,他說出來玩的裝什么處,他能看上她是遠遠的福氣,您說這種渾蛋我能不打他么?”說到最后咬牙切齒,簡直是磨刀霍霍了。可是就是這樣強的氣勢,在男人不動聲色的凝視之下,也漸漸彌散。良久,聽見頭頂上冷冷砸落的一句:“行了,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p>
溫行之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抱著樹干快要睡著的溫遠,終于開恩放人。
趙唯一就差磕頭叩謝隆恩了,哪里還有心思管溫遠。他在心里自我安慰:再不濟,也是溫遠的親叔。
睡夢中,溫遠觸碰到一個又小又圓卻質地冰涼的東西,這讓渾身燥熱的她感覺很舒服,腦袋隨便湊上去蹭蹭,不過幾下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挪開了。
溫遠不滿這人的小氣,再接再厲地又蹭了上去,這回倒沒有人來阻止她了,她滿意一笑,再醒來時有些怔忪地看著眼前這棟大房子,眼睛微微眨了眨。
“醒了?”低沉的男聲淡淡詢問,她緩緩地望過去,瞬間清醒。
“小,小叔?!庇行@慌失措。
“嗯。”男人淡淡應了一聲,隨后遞過來幾件衣服,“先洗個澡,把衣服換了?!?/p>
“哦,好的?!苯舆^衣服,溫遠快速進了浴室。門一關,她內心忍不住哀號:糟了。
溫遠知道溫行之是一個大忙人,常年在T市工作,偶爾回B市,那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相比于他,她見他的助理賴以寧的次數(shù)倒是更多些。但是這次她不僅見到了他,而且還是逃課喝醉酒被他逮到,更被他帶回了他在市區(qū)的私人住宅。
溫遠忐忑不安地洗澡換衣,出了浴室,溫行之正坐在餐廳等著她。餐桌的另一面擺放了一碗粥,正冒著熱氣,應該是為她準備的。
溫遠不自覺地抓了抓頭發(fā),走到餐桌前坐了下來,捧著那碗粥隨便攪了幾下,看著對面的溫行之,囁嚅地問道:“小叔,現(xiàn)在幾點了?”
“八點?!?/p>
“八點?”溫遠嚇了一跳,“您,您怎么不送我回家?”
“一身酒氣,把你送回家是氣大嫂還是氣老爺子?”他看了她一眼。
溫遠頓時蔫了下去,吃了幾口粥便放下勺子,“小叔,今天是我第一次去那種地方,我也不知道會遇到那種人。其實,其實我不喜歡那里。”
這是她剛剛在洗澡的時候想好的解釋,只是她說得支支吾吾,而且得到的回應更讓她受打擊。溫行之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p>
溫遠:“……”
喝完粥,溫遠坐溫行之的車回家。上了車,溫遠發(fā)現(xiàn)車里還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她認識,就是溫行之那位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女特助——賴以寧。
賴特助抿唇淺笑著向溫遠打了一個招呼,溫遠禮貌地點點頭,躬身鉆進了車里。
賓利,溫行之的座駕,溫遠還是第一次坐。上了車,她的兩只眼睛一路上就直愣著看著前方,目不斜視。
“溫先生,瑞丁銀行那邊的人今晚在國賓舉行宴會,您要不要去露個面?”助理賴以寧轉過身來確認行程,“馬格先生會出席?!?/p>
“不去?!睖匦兄鏌o表情地拒絕道,回過頭去看身邊正襟危坐的女孩兒,“溫遠,”他叫她的名字,“學習怎么樣?”
溫遠被問得愣了一下,“算是——中等水平吧。”
盡管她說得很含蓄,但溫行之依舊像是預料之中一般淡淡地轉過了頭。這一動作宣告她一晚上的賣乖討巧都失敗了。溫遠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好在接下來的車程里溫行之沒再問她什么,否則從車上跳下去的心,她都要有了。
車子在大院門口停住的時候,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車,腳剛落穩(wěn),就聽見溫行之在身后喊了她一聲:“溫遠?!?/p>
她倉皇地轉過身去,看向從車上走下來的溫行之。他特有的一雙黑色眼眸被頭頂打下來的昏黃的路燈燈光蒙上了一層光澤,看上去要比平時柔和許多,這也讓溫遠有了些許直視他的勇氣,“有事嗎,小叔?”
“以后不許再去那種地方了。”
“哦?!睖剡h點了點頭,眼前忽然多了一張名片。她猶猶豫豫地,一雙大眼睛里滿是不解。
溫行之看著她的模樣,說:“上面有我的私人號碼。”
溫遠霍地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母親喬雨芬已經從院子里走了出來,一臉焦急,“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看到溫行之又是一臉驚愕,“行之?是你把遠遠送回來的?”
“順道而已。”
喬雨芬笑,點了點溫遠的腦袋,“還不快謝謝你小叔,這孩子,要不是唯一往家里打個電話說你們給同學過生日要晚點回來,我非要急死不可?!?/p>
溫遠俯首認罪。
“行之,今晚留在家里?”
“不了,今晚還有事?!睖匦兄f著,看了溫遠一眼,打開車門上了車。
溫遠和喬雨芬一起目送車子離去,喬雨芬一邊教育溫遠一邊帶著她向院子里走去。溫遠跟在后面,握緊手中那張厚厚的卡片,微微偏了偏頭,隱約看見那兩道由后車燈透射而出的淡淡光束,越行越遠,直至不見。
溫遠覺得奇怪,照理說她又逃課又去酒吧的,已然是犯了大錯,可溫行之竟一點也不向喬雨芬提起,還給了她一張名片做護身符,讓她有事找他?能有這么好的事?溫遠徹底懵了。
忐忑不安了一晚上之后,溫遠決定恢復乖學生的做派。
是的,乖學生。因為溫遠知道自己算不得老師家長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好學生”,這一點上她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讀書的時候,每個學校官方或者非官方的總會有一些這樣的學習楷模,他們學習成績優(yōu)秀又懂得尊師敬友。而且除此之外,他們的長相通常還十分耐看。這樣的人,成為學生楷模那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6渌麑W生,在楷模的襯托之下,自然也就相形見絀。溫遠就屬于后者。
從自身條件方面來看,溫遠一米六幾的個頭,在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中間也算正常。長相只能稱得上清秀,五官綜合來看,只有一雙眼睛最漂亮,烏黑明亮,笑的時候會彎成好看的月牙狀,再加上臉頰上那一對淺淺的梨渦,倒也算是可愛。
然則溫遠是明白的,她這樣的人絕對算不上優(yōu)秀。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平凡。尤其是當打起精神準備挖掘一些更深層次的潛質來安慰自己的時候,她收到了月考成績單。
二十一名的成績。綜合這幾個月來看,已經算是不錯的成績了。
可自從上次溫行之過問過她的學習之后,這樣的名次帶來的成就感已經大打折扣了。溫遠沮喪地趴到了桌子上。不一會兒,耳邊響起了一道男聲。
“一早剛來就睡覺?”如果忽略了話中調笑的語氣,那音調還是格外好聽的。
是蘇羨,溫遠一抬頭就看見他那雙招惹了不少人的桃花眼正沖她閃著暖暖的笑意。這人十分明白自己的自身優(yōu)勢,也運用得淋漓盡致。若是平時,溫遠可能還吃這一套,可現(xiàn)在,只覺他格外討人厭。因為,他就是傳說中既會玩學習又好,還長得特一本正經的那種學生楷模!
于是,溫遠瞟了他一眼,沒搭理他的話。
蘇羨還不知她這是遷怒,一頭霧水地拎住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覺的趙唯一的耳朵往上提,問道:“溫遠怎么了?”
趙唯一睜開惺忪的雙眼,看了溫遠一眼又倒下,“估計是昨晚回去挨訓了?!薄鞍び??”蘇羨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皺,“昨天她干什么了?”
趙唯一也知道瞞不過,把昨天的事全交代了。蘇羨不禁覺得好笑,“難怪了?!痹谒磥?,溫遠不是那種瘋起來沒有顧慮的女孩。就算她在外面怎么跟他們鬧,回到家里還是乖巧溫順的。他曾笑她這樣做兩面派累不累,而她也只是笑了笑。
蘇羨回到座位上。隨手翻了幾頁第一節(jié)要用的英語課本之后,揉了個紙團砸向他的斜前方。溫遠就坐在那里,被砸中之后回頭瞪了他一眼。
蘇羨懶懶一笑,“現(xiàn)在知道趙唯一不靠譜了吧,昨晚回去挨訓沒?”
想起昨晚,那種異樣的感覺又上來了。她搖搖頭,低聲說:“沒事?!?/p>
“那就好?!碧K羨伸長胳膊揉了揉她茸茸的頭發(fā),讓她微紅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惱怒的神情。
溫遠撥開他的手,轉過頭去正襟危坐,開始上課。
高中的生活永遠都是緊湊無比的,早上七點多到校,同學之間閑聊幾句就開始了一天的課程。課程科目雖然繁多,可翻來覆去地學也便沒了新意。重壓之下的課余生活也很枯燥,除了明星緋聞國家大事之外,最常聽到的就是同學之間那點八卦了。
對于十七八歲的學生而言,他們關注同伴的事似乎比明星的緋聞還要來勁。溫遠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一是因為性子使然,頂多在身邊的人討論這些的時候捧一個不咸不淡的場;二是因為,在學生之間瘋傳的流言當中,多半跟她身邊這兩個紈绔子弟有關。她對這兩人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完全沒有這兩人是緋聞男一號的覺悟。
大概她這種不思進取的心態(tài)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高二上學期開學沒多久,老天就跟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九月中旬,B市的暑熱尚未消去。
按照溫遠的本性,這樣的天氣定是要躲在空調屋里睡個昏天暗地才好,可還沒等她拔起腳來要逃,就被蘇羨拎到了籃球場。因為一年一度的全市高中籃球聯(lián)賽開始了,就在溫遠所在的十一中學舉行。
第一場比賽是十一中跟五中打,既是主場,又是蘇羨帶的隊,溫遠豈能不去捧場。
頂著烈日,溫遠抱怨道:“這種展現(xiàn)英姿的時候你就應該找你女朋友來看!”蘇羨正在撥弄頭發(fā),聽到她這話,笑著說:“誰說我有女朋友了?”
“唯一說的,不是高一那個小美女嗎?”
蘇羨也沒反駁,從她的手中拿過礦泉水瓶,喝去了大半又塞回到她的手里,整一整戰(zhàn)袍,上場了。溫遠捂著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臉盯著眼前的瓶子,好半晌才沖那個已經走遠的背影喊道:“喂!你干嗎拿我的水喝?”
喊完之后,她氣鼓鼓地叉著腰,而那人只是伸出胳膊向她揮揮手,頭也沒回地回到了隊伍中。
溫遠被他氣笑了,一轉頭,發(fā)現(xiàn)不遠處正有幾個女生沖自己指指點點。因為剛分了班,溫遠人認得不大全,不過為首的那個女生她卻是知道的。因為從高一起她們倆就是同班,她的名字還很好記,叫安然。
她想著,還是禮貌地沖她們笑了笑,而安然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隨后視線便落到了場上的蘇羨身上。
溫遠恍然大悟了,原來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變成靶子了。
學校里對蘇羨有好感的人確實不少,而且其中有多半的人是沖著他那張臉去的。那張臉,用趙唯一的話說,就是一種生來勾搭小姑娘的臉。所以溫遠可以算得上是一朵奇葩,一朵難得的不被蘇羨勾去的奇葩。
對于趙唯一的評價,溫遠有些受之有愧。
其實她這么淡定,完全是家庭環(huán)境熏陶出來的,據(jù)成奶奶說,早逝的奶奶在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人,連帶著生的兒子們也是精致耐看的。同時,溫遠的哥哥溫祁也承襲了母親和父親的優(yōu)良基因,長得一副禍害人間的模樣。
所以,這些年在一眾美人中生活過來,溫遠就只剩自卑和糾結了,因為整個家里,她是最普通的。
喬雨芬為此常說:“不要求你考多好的大學,B市眾多的學校,只要有一所能進,便是你的本事。”
溫家孩子的前途,還從沒有一個是這樣湊合的。所以溫遠聽到這話時,心情是很復雜的。然而她若要想成為最不普通的那個,恐怕搭進去她這條小命都辦不到。
溫行之。
溫遠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雙手托腮看著不遠處正進行著的如火如荼的比賽,神情有些迷茫。
忽然看臺上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主場的十一中贏了這一場,溫遠連忙站起來,向場中間眺望,恰好瞥見蘇羨和趙唯一向她拋來的飛吻。她的臉頰微紅,可終究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因為比賽,溫遠今天回家有些早,進客廳的時候,母親喬雨芬正在跟人說話,見她回來,忙向她招手,“溫遠,快過來見見你周阿姨。”
溫遠乖巧地喊人,周女士看著溫遠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你家遠遠啊,都長這么大了。”
“可不是嘛?!眴逃攴铱粗Φ靡荒槾认?。
溫遠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腦勺,轉身上了樓。進了房間將書包往桌上一扔,整個人毫無形象地癱在了床上。今天她有些累,而且莫名地有些煩躁。閉目躺了幾分鐘,溫遠拿起床頭的泰迪熊使勁地揪著它的小卷毛。
這個泰迪熊是去年過生日的時候哥哥溫祁送給她的,因為她跟溫祁總是吵架,連帶著他送的東西也看不順眼,所以溫遠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愛虐待它?,F(xiàn)在,這個可憐的泰迪熊就因為溫遠用力過大被甩到窗臺的花架上了。
溫遠想了想,還是從床上爬起把它撿了回來。抬頭的瞬間,又看到了停在院外的一輛黑色轎車,與某天晚上,在夜色中漸行漸遠的那輛車慢慢重合。
溫遠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自從那晚溫行之送她回來之后,她已經有將近兩個月沒有在家里見到過他了。那樁烏龍事件她已經忘記,可那個人在她腦海中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像是第一次意識到家里還有這樣一個人。
夜色漸晚,溫遠就這樣抱著小熊,看著窗外默默出神,直到身后傳來一陣開門聲。
喬雨芬端著一大盤水果進了門,問她:“怎么沒寫作業(yè)?”溫遠接過果盤,挽著喬雨芬的胳膊說:“我才剛回來嘛?!?/p>
喬雨芬對她這種能拖一時就拖一時的做法已經見怪不怪,刮了刮她的鼻子,說:“你還記得周阿姨嗎?就是小時候跟咱們住在一個院里,后來因為丈夫轉業(yè)搬走的那個周阿姨?!?/p>
溫遠迷茫地搖了搖頭。
“瞧你這記性,周阿姨可還記得你呢,說你小時候總是扎著兩個沖天辮問她要糖吃?!?/p>
溫遠臉色微紅,“周阿姨來家里有事?”
“沒事,你周阿姨去了她兒子學校一趟,回來的時候正好路過咱家,就進來坐了坐?!?/p>
“被叫家長了?”
“嗯,聽你周阿姨講是因為早戀的問題?!闭f著喬雨芬笑了出來,“現(xiàn)在的小孩啊,才多大就懂得這些?!表樍隧槣剡h的劉海,她囑咐道,“你可別在學校亂來?!?/p>
溫遠大窘,“我,我才不會?!?/p>
“不會就好?!眴逃攴尹c點她的額頭,滿意地笑了。
雖然理直氣壯地發(fā)誓保證了,可溫遠這一夜卻忽然做起了噩夢,夢見自己竟然跟班上長得最丑的一個男生成了一對兒,整天被各路人馬起哄道:“溫遠,你快從了他吧。”溫遠嚇得趕緊逃跑,可那些人卻仍不放過她,一直跟在后面追。跑著跑著,溫遠就被嚇醒了,猛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余驚未了地喘著氣。
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就聽見有人在用力地敲房門,“溫遠,你再不起床可就遲到了!”
溫遠只好匆匆抹了一把虛汗,快速地穿衣洗漱完畢,瞪了一眼倚在門邊笑得小人得志的溫祁一眼后便跑下了樓。成奶奶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早飯,溫遠端起粥碗一口喝光,咬住一個油餅就往外跑,也不顧成奶奶在后面叫她:“回來,坐這兒吃!”
“來不及啦!”她含糊地說著,人已經跑遠了。成奶奶看著她那慌里慌張的樣子,失笑地搖搖頭。
溫遠是踩著上課鈴進的教室門,剛坐下,氣還沒喘勻,班主任方老師就踩著高跟鞋走了進來。溫遠看著那尖細的高跟,再看著她腰間那一圈肥肉,莫名有些擔心這個鞋跟會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而折斷。
想象著那個場景,溫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方老師一個冷眼掃過來,她立刻噤了聲低下了頭。按照方老師的脾氣,要是被她逮住上課有小動作,肯定是要挨訓的。然而奇怪的是,方老師今天雖然臉色很不好,倒還沒有訓她。
溫遠松了口氣,習慣性地轉頭去看蘇羨,卻發(fā)現(xiàn)他和趙唯一的位置都空著。昨晚兩人贏了一場比賽,結束后就去喝慶功酒,怕是喝高了才沒能來。溫遠收回心,開始認真地聽方老師講課。
方老師雖然為人嚴厲一些,但專業(yè)素養(yǎng)還是頗高的,每一節(jié)課的節(jié)奏都安排得很緊湊,稍一走神就跟不上她的思路。在距離下課還有兩分鐘的時候她收起了課本,用可以稱為嚴厲的目光在班里掃視了一圈。末了,將視線落在了溫遠的身上。
溫遠的心登時提到嗓子眼里了,兩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嘴唇,聽她說道:“溫遠,你來我辦公室一趟?!?/p>
正是下課時間,辦公室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方老師也不急著開口,一直把她晾在墻角。如此反常行徑更讓溫遠納悶,不過就是上課笑了一下,不至于這樣大費周章吧?可她不敢開口問,只站在那里等著。好不容易挨到了上課鈴響,教師休息室里大半的人都走光了,方老師才招招手把她叫上前來,扔給她一個拆開的信封,“這東西熟不熟悉?”
溫遠拿了出來,剛翻了第一頁,頓時就傻眼了。這厚厚的三頁紙,竟是一封署名為“溫遠”的寫給趙唯一的情書!
溫遠看著這封信,上下嘴唇微微打戰(zhàn),不知道說什么好。
“怎么了,不認識?”方老師斜著看了她一眼,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教了這么多年學,像你這樣的學生我見得多了,被逮住了就不承認,有本事就管好自己別亂來啊?!闭f著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那三頁薄薄的紙,“這字體,我一看就知道準是你!”
溫遠被班主任這副有理有據(jù)的架勢震懾到了,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否認:“不,不是我寫的?!?/p>
“你的名你的字還不是你寫的?”方老師有些薄怒,“而且,整天跟趙唯一混在一起的女生除了你還有誰?”
溫遠欲哭無淚,別說她對趙唯一沒這想法,就是真有了也不會寫這么一封肉麻的情書的。這要讓趙唯一看到了,能笑掉他三顆大牙??煽粗@熟悉的字體,要說不是她寫的還真讓人難以相信,因為她的字跡很特別,雖然不是多好看,但不容易模仿。
看著這封情書,溫遠想了想,問道:“老師,我能不能問問您是從哪兒得到這封信的?”
說起這個,方老師頗有些得意,“是你自己夾在英語作業(yè)本里忘記取出來了,若不是被我發(fā)現(xiàn),這封信說不準就到了趙唯一手里了!”
溫遠幾乎要咬破嘴唇了,她緊緊捏著這三頁紙,腦子里卻在想到底是誰在惡意陷害。她跟班里的人都不算熟,能碰到她英語作業(yè)本的除了同桌就是課代表了。對!課代表!安然!可她明明喜歡的是蘇羨,那趙唯一又是如何解釋?
溫遠的腦子亂了,方老師及時用一句話喚回了她的注意力:“行了,把你家長叫過來,我跟他談談。還有不到兩年就高考了,心思還全放在這些地方,現(xiàn)在的學生……”
老肥兀自嘀嘀咕咕著,可溫遠卻顧不上聽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叫家長”三個字給轉走了。
叫家長?!溫遠頓時覺得眼前一黑。
雖然溫遠一直不算是優(yōu)等生,但她確實是一個不用老師多費心的學生。換句話說,就是比較安分。溫遠很少惹事,一來性格使然,二來家教森嚴。昨晚喬雨芬還對她耳提面命的,試問她怎么能做出出格的事?
沒想到,這回因為這么一封破信,她竟然要被叫家長?
許是老天覺得她還不夠慘,傍晚放學回家,剛走到院子里,就聽見從大廳里傳來的談笑聲。溫遠站在原地猛地一驚,難道是爸爸回來了?
溫遠的父親溫行禮是溫恪的長子,名校畢業(yè),現(xiàn)在外交部工作,一年能有半年不在家。溫遠也習慣了他常年在外,如今在這個“叫家長”的節(jié)骨眼上父親回來了,竟有些不知所措。幸好喬雨芬看見了她,招呼她過去:“溫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溫遠整整衣服,走到溫行禮跟前,低眉順眼地喊了一聲:“爸爸?!?/p>
“回來了?”溫行禮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著被寬大的校服包住的她,眉頭先是一皺,“看看你的校服,你們學校的學生都這樣穿?”
溫遠低頭蹭了蹭腳尖,沒說話。倒是喬雨芬為她解的圍,“是她太瘦了,說起來也奇怪,姑娘飯量不小,可怎么就是長不胖呢?!?/p>
“那就帶她去醫(yī)院看看,不能老讓她這么瘦下去。”
“知道了。”喬雨芬笑著答應,將一個盒子遞給了溫遠,“這是你爸爸給你帶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p>
溫遠磨蹭了一下,接了過來。這是一件綴著蕾絲邊的公主裙,領口處鑲了一圈細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溫遠握在手里,表情里卻沒有收到禮物時的喜悅。溫行禮看著她,不由得問:“不喜歡?”
他不常給女孩子買禮物,那是坐車經過一家商店門口,偶然間看到這條裙子不錯,便吩咐秘書給買了下來。溫遠今天在學校里挨了訓,腦子有些遲鈍,看到溫行禮的表情才反應過來,她抓抓后腦勺,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沒有,很漂亮呢?!?/p>
溫行禮這才放松了神情,隨后又問了問她近期的學習狀況,溫遠答得有些忐忑,但所幸溫行禮還算滿意,便放她上樓了。
回到房間,溫遠把裙子掛到墻上,就盯著它發(fā)呆。
裙子很漂亮,那一圈細鉆反射過來的光照得她的眼睛都疼了。只是看著這條裙子,溫遠的神情有些惆悵。父親大概是忘了,她不穿裙子的。這么華麗的衣服,從不適合她。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被剡^神,溫遠小小安慰了自己一句,把衣服塞進了衣柜里,連同之前那些東西都收了起來。
晚飯是全家在一起吃的。爺爺和父親都在場,連一向愛跟溫遠斗嘴的溫祁此刻都是一副安靜溫順的模樣。喬雨芬是最后落座的,一邊幫老爺子布菜一邊說:“剛剛行之打電話回來,說晚上還有一個會要開,過不來?!?/p>
“哼,開會開會。他比國家領導人還忙!”
“不能這么說?!睖匦卸Y笑著哄老爺子,“現(xiàn)在經濟形勢不好,行之又是干這一行的,自然要忙一些。”
“我看他是鉆錢眼兒里了!”老爺子猶是生氣,“正經事不操心。”這回溫行禮沒插話了,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溫家每個人都知道老爺子說的正經事是什么事,溫行之已經二十九歲了,可依舊單身。老爺子催他結婚催了好幾次,都被他敷衍了回來,到最后索性直接逼婚。結果,就造成了現(xiàn)在的局面,溫行之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老爺子也無可奈何了。
有一天,溫遠還聽見老爺子悄悄地問父親:“你說,行之他心里頭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否則怎么到現(xiàn)在我一提女的他就不耐煩呢?”
溫行禮失笑,“他那方面正常得很,是您老催得太緊。行之本來性子就冷,說不定讓您這么一弄,還真就能弄出來什么毛病?!?/p>
于是,老爺子也不敢催了。
溫遠有一點特別佩服溫行之,那就是他不愿意做什么事的時候,沒人敢逼他去做。哪怕是爺爺都不行。
“想什么呢?菜都要涼了?!睖仄铍y得地用哥哥的態(tài)度對她表示關心。溫遠哦了一聲,夾起碗里的菜往嘴里塞,差點噎住。
喬雨芬失笑地拍拍她的后背,“這孩子,吃飯的時候還能走神!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學校惹什么禍了?”
溫遠聽了立刻搖頭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過度的緊張,引得爺爺和父親都向她看來。溫遠只好訕訕道:“就是,最近學習太累了點?!?/p>
“注意身體?!备赣H淡聲囑咐道。溫遠乖乖地應了一聲。
父親一回來,溫遠就更加惆悵了。這意味著她不能在父親和爺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請母親去學校了。想到這點溫遠就覺得煩躁不堪,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盤算著應該請誰去見方老師。腦海里走馬燈似地排除了一個又一個,溫遠的眼睛忽然一亮。
T市的GP分部里,此刻正燈火通明。
最近英國有一家基金公司正在以發(fā)盤價瘋狂地拋售一些國家債券,一些銀行見利有些蠢蠢欲動,正在考慮出手購進。GP作為英國一大重要的私人銀行,對業(yè)內如此大的動靜自然有些耳聞,不過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冷眼旁觀而已。
溫行之的電話快被人打爆了,他關了手機,又吩咐助理過濾掉相關來電,坐在辦公室里,喝下一杯水。
他昨天剛剛從倫敦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就開始應付這些從世界各地打過來的電話。由此可見,資本的魅力,并不容人小覷。
喝光一杯清水,溫行之閉目靠進椅子里準備休息時,忽然聽見抽屜里傳來的嗡嗡聲,是他的私人手機在響。溫行之頓了一下,將手機取了出來。號碼顯示是從家里打過來的,想必又是老爺子知道他不回去,打過來問罪的。
微挑了一下眉頭,他按下了接聽鍵:“喂?!?/p>
電話那頭有些沉默,等了幾秒,才有一道軟糯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叔,是我,溫遠。”
接到溫遠的電話,溫行之稍有些意外,靜了一瞬才開口:“有事?”那道柔軟的聲音繼續(xù)說道:“小叔,您最近有空嗎?”
“怎么?”
“您還記得上次送我回家的時候給了我張名片嗎?您說,上面有您的私人號碼?!?/p>
“嗯,我是這么說的?!彼穆曇舻?,讓溫遠沒了開口的勇氣。
兩廂僵持了大約十幾秒,最終還是溫行之打破了沉默,說:“那你現(xiàn)在給我打電話,是有事?”
“是有一點點?!?/p>
盡管溫遠說得很含蓄,可溫行之也明白,若不是遇到不能解決的事,她定然是不會來找自己的。倒也是一個聰明孩子,知道他給她那種名片的用意。溫行之重新靠回椅子里,姿態(tài)閑適地問:“什么事?”
“叫,叫家長。”
“什么時候?”
“周一?!边@是班主任老方規(guī)定的最后期限。“什么原因?”
“……”
這個問題讓溫遠猶豫了一下。也就是在她遲疑的當口,溫行之明白了這個原因是難以啟齒的,于是他說:“那好,周五中午。”
“嗯?”
“在校門口等我,我們見一面?!薄耙娨幻??!”
這三個字終于成功讓電話那頭的溫遠傻了眼,當面談這種事,那她怎么說得出口?
“不方便?”偏偏溫行之這三個字問得格外有力度。溫遠只得硬著頭皮說:“沒,沒有?!?/p>
“那就先這樣。”
溫行之率先掛斷了電話,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一串電話號碼,他忽然勾了勾唇角。叫家長?倒是有意思。
給溫行之打過電話之后,溫遠隱約有種不真實感。她用這種理由請他來學校,分明是把他當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沒想到他還真答應了。還要當面談?溫遠的心情頗有些復雜。不過既然有求于人,還是要按照他的要求做。
周五中午,溫遠背著書包匆忙地跑到了校門口,在停在校門口的一群車子里找遍了,也沒發(fā)現(xiàn)溫行之那輛黑色的賓利座駕,翻出手機撥了一下,結果他掛掉之后發(fā)過來一條短信:“開會,晚點到。學校附近找個地方等我?!?/p>
看著這條短信,溫遠長吁一口氣。因為全市要利用周末時間進行會考工作,所以他們上午早早地就放學了。不過因為會考要占用他們教室做考場,溫遠不幸地被班主任方老師留下來布置考場。
這是方老師獨特的教育方式,你犯了錯,就要有接受“勞改”的心理準備。一同留下來的還有一個女生,據(jù)說是上課時看小說被逮住了。兩個女生相對無語凝噎,只有認命地開始布置考場。等到打掃結束已經十二點半了,溫遠二話不說扔下掃把就往校門口跑。幸好他還沒來。
合上手機蓋,溫遠左右張望了一下,決定去距離學校兩百米的一家奶茶店等他。B市這幾天的天氣有些多變,溫遠走進奶茶店沒多久,就聽見外面轟隆一聲響起了雷,頃刻間,大雨便瓢潑而至。
發(fā)短信給溫行之報告自己的地理位置后,溫遠頗為慶幸地點了一杯奶茶,小口小口地嘬著,等到奶茶里的珍珠都被她一個一個嚼進肚里去了的時候,溫行之還沒到。
溫遠感到有些無聊,便取出練習冊準備溫習功課,不料同時翻出了另外一本書。封面看著有些陌生,溫遠翻開一看,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這本書不是她的,怕是剛剛走得急,把東西跟另外一位一起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的女同學拿混了。
又翻了幾頁,溫遠的臉更紅了。她終于明白那個女同學為什么會被方老師留下了,她手里的這本根本就是小黃書嘛!溫遠古板地搖搖頭,手指卻控制不住地繼續(xù)往下翻了,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向她走來。
等她終于看到最臉紅心跳的部分的時候,溫遠啪地一下合上書,自言自語道:“不看了不看了,不能再看了!”然后拼命地用手給自己扇風。
“看什么呢?”一道聲音傳來。
溫遠立刻捂住書,霍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睜大眼睛看著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的人。待她看清楚來人是誰之后,簡直有種就地挖坑埋了自己的沖動——是溫行之!
“小、小叔。您來了?”溫遠有些磕巴地跟他打著招呼。
溫行之瞧了眼她那紅透的臉頰,直接拿過被她捂得緊緊的書,放在手里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溫遠微抬頭,看著他的動作,也顧不得感嘆他的手指有多修長多好看了,腦子里只有三個大字:完蛋了!
單看這花里胡哨的書名,溫行之就大體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性質的書了,可他依舊堅持翻了三頁,三頁過后,他合上書,看著溫遠,開口道:“先坐下。”
忐忑了半天,就等著頭頂上的刀落下,沒想到等來的竟然是這三個字,一時間溫遠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見溫行之在自己對面落座,才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服務生掐著時間走了過來。
她從溫行之一進來就注意到他了。這家奶茶店臨近高中,平時光顧的都是一撥又一撥的高中生。好不容易走進來一個成年男人,而且身材瘦削挺拔,容貌儒雅英俊,怎能不吸引人眼球?
她將單子往溫行之面前一放,“先生您要點什么?”
聲音溫柔到溫遠都感到有些不適應了,而溫行之依舊面色不改地用清冷的聲音回答道:“兩杯溫水?!?/p>
服務生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勉強地維持著嘴角的微笑說:“請稍等?!?/p>
溫水很快端了上來,溫遠低著頭,靠聽力分辨對面那人的一舉一動。只聽他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敲了敲桌子。不得已,溫遠唯有抬起頭。
“說吧,是怎么回事?”
他平靜地問著,溫遠卻忽然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我,我可以不說嗎?”
溫行之看著她的小動作,也沒說話,視線就直直落在桌子上攤開的那本小說上。溫遠更加覺得不自在,咬了咬唇,終于還是老實交代了。
溫行之一直默默地聽著,面上雖看不出情緒起伏,但心里卻是對溫遠又多了幾分認識。叫家長倒也算了,沒想到理由還竟然是——早戀。
抬眼看了看溫遠低垂著的腦袋,他問道:“信是不是你寫的?”
“當然不是!”溫遠激動地否認,“我跟唯一只是朋友?!?/p>
溫行之似是信了她的說辭,轉而問:“那你可知是誰寫的?”
“知道,倒是知道——”溫遠有些苦惱,“但我沒有證據(jù),所以沒法向老肥證明我的清白?!?/p>
“老肥是誰?”
說溜了嘴的溫遠有些尷尬地低聲囁嚅:“是,是我的班主任。”
上學期間,學生的一大樂趣就是給老師起外號。雖然這些外號都是同學們之間內部流傳的,但大多數(shù)老師也都清楚,不過就是不點破而已。溫遠的班主任實則姓方,但因為體型過于肥胖,性格過于暴戾,同學們就贈她了一個外號:老肥。
溫行之也沒過多追究,沉吟了片刻,點點桌子說:“好了,收拾你的東西,我們去一個地方?!?/p>
“去哪里?”
“書店?!?/p>
書店?溫遠茫然了。
溫行之帶她去的是距離十一中最近的那家書店。溫遠小步跟在后頭,看著他步伐穩(wěn)健地拐了幾道彎,最后停在了一個專柜前面。抬頭一看,竟然是社會學以及心理學類的圖書。
溫遠臉色微窘,她看向溫行之。剛才只顧低頭走著,不知何時他已經將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搭在臂彎里,身上只穿了一件淺色法式襯衣,襯得整個人都修長挺拔起來。溫遠盯著他那一絲不茍的裝扮,一時間有些愣怔。
溫行之掃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選書?!?/p>
溫遠回神,捂著有些發(fā)燙的臉,小聲說道:“小叔,我們今天說的不是叫家長的事么,來書店做什么?”
“見家長是你老師的事,至于你——”溫行之隨手抽了一本書遞到她的手中,“也有你要做的事。”
“我?”溫遠一愣。
“你現(xiàn)在處于一個敏感的年紀。”他一邊翻閱著一本書一邊說道,并且刻意壓低了聲音,“對很多事情好奇卻又不解,多讀一些書,可以避免你犯錯誤?!?/p>
這是他今天中午對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可溫遠卻郁悶了,她說:“小叔,那封情書不是我寫的?!?/p>
“我對誰寫的不感興趣,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一些道理?!睖匦兄炊紱]看她,只輕描淡寫地說,“若你能明白,你這個年紀對異性產生的好感只能稱之為精神沖動、做不得準的話,那早戀也就算不得什么大問題了?!?/p>
竟是這個意思。
溫遠低頭翻了幾頁手中的書,忍不住又問他一個問題:“那什么時候產生的好感才不算是沖動?”
“二十五歲吧?!睖匦兄f,隨手又遞給她一本書,“好好學習,二十五歲以后再來考慮個人問題?!?/p>
溫遠:“……”
選好了書,溫行之帶著溫遠就近吃過午飯,才送她回了家。
整個過程溫遠都有些拘束,生怕自己有哪一點做得不好惹他不高興,吃飯的時候連最不喜歡吃的胡蘿卜丁都不敢往外挑了,只因為她那樣做的時候溫行之抬頭瞧了她一眼,莫名地便有些怕了。倒也不是懼他這個人,而是他身上自有的那種不敢讓人輕易冒犯的氣場。這類人,除了爺爺溫恪之外,溫遠唯一接觸過的,就只有他了。
車子安穩(wěn)地停在了大院門口,因為下午還有工作要忙,溫行之并沒有動,只是在溫遠下車的時候叫住了她,交代道:“周一下午放了學在校門口等我?!?/p>
去了趟書店,溫遠幾乎已經忘了叫家長的事,此刻聽他提起,反應了一下,才低低哦了一聲。
溫行之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瘦小的身材被過分寬大的校服映襯得更加伶仃,濃密的黑發(fā)下是一張通紅的鵝蛋小臉,那雙琥珀棕的眼睛正在無辜地盯著他看。若不是這次叫家長和之前在酒吧的“偶遇”,他真要覺得這姑娘是一個百分百的乖孩子了。
“小叔,您還有事嗎?”溫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沒事了,進去吧?!被宪嚧?,溫行之開著車子離開了。
站在原地的溫遠也終于松了一口大氣,雖然她隱隱覺得,這次不像是在解決問題,倒像是在——自找麻煩。
被方老師請家長這件事,溫遠雖然努力瞞過了家里人,卻還是瞞不過趙唯一和蘇羨。這兩個人近幾天一直在打比賽,幾乎不怎么出現(xiàn)在課堂上。因為兩人絕佳的戰(zhàn)績,方老師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溫遠這幾天沒怎么跟他們說過話,一是因為見不到人,二是因為要躲開班主任。鑒于溫遠死不承認那封信是出自她手,方老師已經盯了她好幾天了,而且除了她之外,方老師私下里還找過趙唯一。
趙唯一是粗性子,自然是不拿這當回事,正打算比賽結束之后當面嘲笑嘲笑溫遠時,蘇羨知道了這件事。他跟趙唯一是不太一樣的,所以周一剛到學校就把溫遠叫了出來,問:“方老師為難你了?”
溫遠怔了一下說:“什么?”
“就是那封情書?!币幌蛞匀玢宕猴L的溫柔著稱的蘇羨,此刻他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焦急的表情,“老方怎么處理的?說是請家長?”
“你都知道啦?”溫遠既意外又有些不好意思,“沒事,反正我又沒做虧心事?!?/p>
“說得這么簡單,你不是一向最怕這個嗎?”蘇羨恢復了慣常的鎮(zhèn)定,“那封信真不是你寫的?”
“我才沒那么笨呢?!睖剡h絲毫不給趙唯一留面子,否認得很干脆。
蘇羨微微地笑了笑,繼而又蹙眉,說:“那到底是誰陷害的你?”
這個問題溫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之前她從不過問班里的事,后來向同學打聽了才知道,班里每期的黑板報都是安然負責的,她寫得一手好字,尤擅臨摹。雖然她的字不怎么漂亮,但安然若想模仿,倒也不是沒辦法。再加上她英語課代表的身份,溫遠不想懷疑她都難。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不會將這件事告訴蘇羨,女孩子之間的鉤心斗角大半都是跟男孩子有關,安然這么做,多半是因為蘇羨,想借此挑撥他們三人之間的關系。想通了的溫遠有些委屈,她跟蘇羨明明是哥們兒,怎么看在別人眼里,反倒成了曖昧?
溫遠嘆了一口氣,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蘇羨的肩膀,“算了,不重要了。反正下午我的家長就會過來,事情很快就可以解決了?!?/p>
溫遠發(fā)誓這話絕不是敷衍,因為今天是周一,方老師規(guī)定的見家長的最后期限。忐忑不安地挨到了下午放學,溫遠早早地就等在了校門口。這次溫行之倒沒有遲到,六點鐘準時到達,把車停在距離學校一百米遠的地方,然后步行至校門口。溫遠老遠就看見了他挺拔修長的身影,同時溫行之也瞧見了她,只見這姑娘穿著一身不合身的校服,耷拉著腦袋,站在樹下,像是霜打的茄子。
溫遠不知自己在溫行之心目中是那么個形象,見他走過來,忙討巧地跟他打著招呼:“小叔?!?/p>
溫行之淡淡地嗯了一聲。他發(fā)現(xiàn),這姑娘雖然十七歲了,可個頭仍不算太高,站在馬路牙子上才到他的下顎。
“溫遠,”他低頭看著她,“你們學校的校服,就沒有適合你的號嗎?”
溫遠被他問得有些窘,她低頭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囁嚅道:“高一有,高二的時候就沒了。”
他們學校每一個年級的校服都不一樣,高一的時候那校服溫遠穿著還勉強合身。到了高二,普遍大了一些,溫遠穿上就顯大了。溫行之也算是從B市的高中走過來的,對這一情況多少還算了解。他又看了她一眼,才說:“行了,帶我去見你們班主任吧?!?/p>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校門,此時距離放學有一會兒了,學校里的人該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不過但凡有幾個走得晚的,看見他們兩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尤其是女同學。
溫行之一開始并未察覺,就算是知道了也會走得很泰然自若。而溫遠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隱隱有一種被眾人圍觀的感覺。叫家長這種事,需要這么高調嗎?溫遠咬咬牙,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溫行之被她這突來的小脾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待他看見周圍向他投來注視目光的人,也大概明白了。眉頭稍稍一挑,長腿一邁,便不慌不忙地跟上了溫遠。
老肥,即方老師,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溫行之的到來。剛出去打了一杯水,就看見溫遠帶著一個人急匆匆地往辦公室來。她正想端起老師的架子訓她做事毛毛躁躁,可視線一轉看見她身后跟著的人,原本惡狠狠的面部肌肉忽然舒展開來。看著來人,方老師端出一個微笑來。
“這是,溫遠的家長吧?!彼粗鴾匦兄?,伸出手來。
溫行之淡淡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說:“您好,方老師?!?/p>
握手間,方老師上下打量著溫行之,問道:“你是溫遠的——?”
“他是我小叔。”溫遠搶著說道,“我爸媽比較忙,所以就讓我小叔來了?!?/p>
當著溫行之的面撒謊,溫遠多少有些不適應。話說到后半句,聲音便弱下去了。好在溫行之只是瞧了她一眼,沒說什么。
方老師是決計看不出端倪的。雖然學生們叫她老肥,但她其實一點都不老?,F(xiàn)年二十七歲,還是未婚,所以猛一看到溫行之,竟稍稍有些不淡定。好在她心理素質極佳,短時間內穩(wěn)住了心神,“哦,那咱們進去談吧?!?/p>
溫行之點點頭,回頭看了溫遠一眼,對她說:“在外面等著我?!?/p>
誒?溫遠被他說得登時就停住了腳步,乖乖地等在了辦公室外。方老師也因為他的話面部表情發(fā)生了迅速的變化,最終定格在了微笑,笑里含怯地進了辦公室,并請溫行之入座。
溫行之也未推拒,坐下之后首先便說:“抱歉,耽誤方老師的時間了?!?/p>
“沒有沒有?!狈嚼蠋煍[擺手,又略略含羞地說道,“接待家長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哪里算是耽誤?!?/p>
溫行之微微頷首,沉吟片刻后,說:“我聽溫遠說,這次是因為早戀問題?”
“啊,確實是有這么個事。”方老師像是剛想起來,從抽屜里取出那封情書,遞給了溫行之,“要說這事并不算大,但現(xiàn)在溫遠已經高二了,還有不到兩年就要高考了,她的學習成績算是中等,如果不能把心思全部用在學習上,要想考一個差不多的大學恐怕有些難度。”
溫行之沒說話,展開那封有些皺巴巴的情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赐曛螅獠粍拥剡€了回去,“方老師,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
“是在溫遠的作業(yè)本里?!?/p>
“這個作業(yè)本是溫遠直接交給您的還是另有人經手?”“這個……”方老師有些遲疑。
“溫遠說她對這封情書并不知情?!睖匦兄α诵?,直視著方老師說,“有些事您可能不清楚,我們家的孩子,優(yōu)秀也好,普通也罷,最根本的一點是要誠實。所以我想,溫遠她并沒有撒謊?!?/p>
“這個我倒是知道?!狈嚼蠋熡行┎缓靡馑?,“可這字體看著是溫遠的……”
“字體這個怕也做不得準,溫遠的字雖然潦草,但要模仿,也不是不可以的?!薄澳7??”方老師蹙了蹙眉,頓時覺得此事有些復雜。她一拍桌子,說道:“那這事我倒要好好查查了,查出來一定嚴懲不貸?!?/p>
溫行之稍一思忖,說:“嚴懲就不必了。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是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因為這個影響到兩個孩子的學習。說到底,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大事?!?/p>
方老師目光炯炯地看著面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片刻之后,分外難為情地笑了,“真不好意思,事情還沒搞清楚就貿然把家長給叫過來了!”想了想又說,“不過溫遠這孩子,平時跟趙唯一走得也挺近,我一看這情書,也沒多想,就直接——”“無妨?!睖匦兄z毫不介懷地笑了笑,“在學校,她還是需要方老師多多管教的?!?/p>
于是,讓溫遠糾結許久的雙方會談,就在這樣友好和平的氣氛下結束了。溫遠正在外面躊躇不已,看見辦公室門打開,連忙跑了過去。
“跟老師說再見。”溫行之囑咐道。
溫遠只好硬著頭皮,向老肥說了一聲再見。而她則笑瞇瞇地應了一聲,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和善。溫遠覺得難以置信,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溫行之身后,走出校門口,見周圍沒什么人時,才問道:“小叔,老——方老師她怎么說呀?”
“沒說什么?!?/p>
溫遠被這個答案噎了一下,待要開口再問的時候,溫行之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溫遠?!?/p>
“嗯?”
“回去記得練字?!?/p>
“誒?為什么?”
“因為——”他扶住車門,回過頭對她說,“太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