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花從孫世奇家搬出來以后,就在橋立町市場附近的一個廢棄倉庫里落了腳,這里雖說破落,卻也能遮風擋雨,而且不再看人白眼。在王大花看來,自己苦了這么多年,如今在大連街上還能有三餐果腹,有片瓦遮身,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
破倉庫里到處是灰塵和耗子,大的耗子有一尺多長,晚上到處亂竄。王大花找來幾塊木板,用幾把凳子墊出了一個床板,鋪上從家里帶來的行李,一張能睡覺的床就立在了墻角。她叮囑鋼蛋晚上睡覺老實點,別滾到地上去喂了耗子。這世道,耗子也餓瘋了,說不準還真能吃人呢。
這邊王大花的生意越做越好,那邊夏家河的牙科診所也要開業(yè)了。那天,陽光不錯,江桂芬來到了即將開業(yè)的診所,診所里被照得暖洋洋,設(shè)備和藥品都已經(jīng)準備了一些,雖然不夠,也能將就,早一天開門,也能早一天有點進項。診所能不能開下去,關(guān)鍵得靠口碑,但口碑不是一天半天能樹起來的。不過,夏家河對自己有信心,他相信自己的醫(yī)術(shù)。江桂芬看著夏家河在診所里忙碌,感覺到了一些踏實,在她眼里,身穿白大褂的夏家河,完全是一個細心而稱職的牙醫(yī),似乎比他當?shù)叵曼h更為稱職。
街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伙子,長相英俊帥氣,他叫阿金,是街對面金剪刀裁縫店里的裁縫。他把自行車停在店鋪的窗戶底下,鎖好,然后大步朝著牙科診所走來。
最近,阿金的牙經(jīng)常會疼,疼得夜里都睡不好覺,牙科診所一開,以后就方便多了。阿金跟夏家河聊著,看到不遠處,穿著齊整和服的吉水能活正在卸門板。阿金附在夏家河耳邊說:“這條街上唯一叫人不痛快的,就是那個日本人,你們可要小心啊?!?/p>
夏家河讓江桂芬先收拾收拾,他得去集市上置辦些東西。從牙科診所出來,夏家河沒有去集市,而是來到王大花的攤位前。韓山東連著送了幾天魚,送一回跟王大花提一回手柄的事,王大花要么嫌魚送得少,要么嫌魚的個頭小,不高興了,又說手柄不在自己手上,弄得韓山東真想結(jié)結(jié)實實揍上她一頓??身n山東知道,這個女人吃軟不吃硬,對付王大花,還是得叫夏家河出山。
夏家河按照韓山東說的地方,很快在橋立町市場上找到了王大花的攤子,只見攤位前的一個大木盆里,新鮮的雜拌魚活蹦亂跳,王大花正在收拾魚,一旁站著的攤主在跟她說話。
夏家河叫了聲“大花”,王大花一抬頭,見是夏家河,有些氣短地看了眼攤主,跟著夏家河走到了一個角落。她以為夏家河是來找她要手柄的,沒好氣地罵起韓山東,說他說話不算數(shù),今早沒來給她送魚。
夏家河沒接王大花的話,從兜里掏出點錢遞過去:“老韓說會向組織上給你申請點兒錢,你別著急。這點錢,你先拿著吧?!?/p>
“還不夠買唐全禮一條腿?!蓖醮蠡ㄐ毖劭戳丝村X。
“你把唐全禮當什么了,還分開賣?”夏家河笑起來。
“那是我的事?!蓖醮蠡ㄒ话褜㈠X拿過來,揣進衣兜,“別覺著這點錢就打發(fā)我了。”
“老韓不都跟你說了嘛,你進組織的事,還得接受考驗。”
“考驗?我王大花這么闖蕩,你們還挑肥揀瘦嫌乎我?”王大花不屑地撇了撇嘴。
“組織有組織的程序,首先得考驗,然后還得有介紹人?!?/p>
“事兒真多,用那電臺嘀嘀嗒嗒過去找你們的頭兒,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嗎?”王大花比量著,“行了,先讓老韓再給我送幾天魚再說。你告訴他,我開的是攤子,魚天天都得用,他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再說,他送的魚也太少,不夠賣?!?/p>
“老韓哪有那些窮工夫天天給你弄魚啊?你不讓他殺小鬼子了?行了,你快把手柄給我吧,發(fā)情報還等著用哪?!?/p>
“你們還讓我說多少遍?我真沒有!你愛信不信!”王大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甩著袖子走了,只留下夏家河愣在原地。
夏家河吃了冷臉,心里有些不好受。但是他相信王大花的為人,她說沒拿,八成就是沒在她手里。他信,但是韓山東不信。韓山東覺得,整個電臺都在她王大花手上,怎么能單單少了個手柄?她沒拿走,那玩意兒還能長翅膀飛了?她一門心思偷了去,就是想要個大價錢。
但是,從王大花今天的眼神來看,她的樣子不像說謊。這一點夏家河心里有數(shù)。要是她真貪財,她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只要到日本人那里一舉報,自然少不了賞銀??赏醮蠡ú坏珱]那么做,還要求加入組織,這至少說明,王大花心向善,知大小。夏家河想等晚上再去找找王大花,兩個人靜下心來細說一說,或許事情就有了轉(zhuǎn)機。
傍晚,王大花點上油燈,收拾著倉庫。一個黑影從外面直伸到墻上。王大花一回頭,見門口站著夏家河,他提了一個包,又將手里的一個紙袋放在破桌子上,是十幾顆核桃,他帶給鋼蛋的。
夏家河討好地說:“老韓還讓我給你拿了點曬干的偏口魚、小黃花、蝦干兒,他說過些日子再給你曬點兒。”
“破魚爛蝦值幾個錢?”王大花不屑。
“以后有什么事你跟我說,別去折騰老韓了,他人挺好的。”夏家河說。
王大花冷笑了一聲,心想,挺好還老不讓她進組織?要是這事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那更簡單了,把當家的找來,讓他給我錢不就得了?是組織就得有掌柜的來主事,那就找掌柜的來。韓山東不是,夏家河更不是,那到底誰是?
“是毛主席?!毕募液勇卣f。
“那就叫毛主席來,我和他說道說道。毛主席是共產(chǎn)黨最大的官吧?我就找最大的官,跟你們這些蝦兵蟹將也說不出個道道來。”
“毛主席在陜北,老遠老遠的地方,他來不了,你也去不成?!?/p>
“那……那大連這片總得有個掌柜的吧?這片兒誰說了算?”
“這是黨的絕對機密,不瞞你說,大連地下黨的最高領(lǐng)導是誰,我都不知道,更別說見過了?!?/p>
王大花冷笑道:“你干了一頓革命,連自己的頭頭是誰都不知道,這革命干得還有啥意思?”
“干革命一不為利,二不為名,干革命為的是天下蒼生?!毕募液诱J真地說。
“人活著,怎么得為一樣吧?名利都得,那叫高人;只要名不要利,那叫君子;只要利不要名,那叫商人。你說你,啥都沾不上!”王大花不信夏家河說的話。
“要說什么不為也是假的,我干革命是計天下利,爭國家名?!闭f到這個,夏家河開始滔滔不絕,“你想想,我們一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苦大眾,像牛馬一樣地干活,為什么還吃不飽?就是因為地主惡霸多。我們老老實實種自己的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招誰惹誰了?可那小日本還是一口就把整個東北給吞了,還叫囂要吃掉全中國。你說不趕走小鬼子,我們怎么當主人?不打倒惡霸地主,怎么當主人?但是現(xiàn)在敵人在明,我們在暗,所以,我們跟他們斗,還得講究方式方法,要小心謹慎。正因為這樣,組織雖然歡迎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但對加入的人還要嚴格考驗,只有過了關(guān),才能吸收進組織。就是進了組織,也得按組織的紀律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大家伙兒的安全,才能做成大事?!?/p>
王大花聽不進去夏家河這一套大道理,說白了就是打小日本嘛,誰不會?王大花懶得和他爭了,逞口舌之快有啥意思?她有點累,打了個哈欠,起身想出去喊鋼蛋回來,也提醒夏家河該走了。突然,外面?zhèn)鱽礓摰暗那缶嚷暎骸澳?,救我……?/p>
沒等王大花反應過來,夏家河搶先一步?jīng)_了出去。
原來,是夏家河拿的核桃惹出了事。來的時候,夏家河看見鋼蛋在倉庫外面玩,就隨手給了他幾個核桃,自己進了倉庫。鋼蛋拿著核桃折騰了半天,也沒吃進嘴里,他跑回倉庫,從自己的玩具袋里翻出個東西,又到門口砸起了核桃。這回的工具得手了許多,鋼蛋砸得起勁,手起家什落,一個核桃蹦跳著逃開,鋼蛋提著家什追出去。核桃滾落到了一雙皮靴跟前,鋼蛋眼里只有核桃,撿了核桃重回到倉庫臺階前,不想皮靴也跟了過來,伸手來搶鋼蛋手里的家什,鋼蛋這才抬頭,看到眼前站著的是個日本兵。
“給我!”日本兵指著鋼蛋手里的家什,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
鋼蛋轉(zhuǎn)身大叫著朝倉庫跑去,日本兵緊隨其后,嘰里呱啦追上來,摁住鋼蛋,奪過鋼蛋手里的東西。
那居然就是夏家河、韓山東一直苦苦找尋的電臺手柄!
夏家河和王大花腳前腳后沖出來,一見日本兵摁住了鋼蛋,兩人同時撲了過來。日本兵剛要掏槍,夏家河一把將他抱住,死死困住對方的胳膊,翻滾在地上,幾下子之后,夏家河顯然不是日本兵的對手。王大花一把從后面抱住日本兵,日本兵一回身,甩開了王大花,回手從腰間掏出了槍。夏家河一巴掌打掉日本兵的手槍,順勢撲了上去,掐住日本兵的脖子,兩人廝打起來。爬起來的鋼蛋拿過一根木棒給王大花,王大花接過木棒高高舉著,只見兩人糾纏翻滾在一起,一時無法下手。夏家河大叫著催她快砸,王大花閉上眼,稀里糊涂一棒子打下去,就聽“啊”的一聲,王大花這一棒子砸在了夏家河的肩膀上,棒子飛了出去。
日本兵趁機死死掐住夏家河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掏腰上的軍刺,軍刺裝在套子里,有些費事。王大花上去推著日本兵,卻無濟于事,她撲在日本兵身后,張開大嘴要去咬他的脖子,又無從下嘴。日本兵一使勁,將王大花甩下,又去解腰間的軍刺。王大花撲上去,抓著日本兵的褲子,一使勁,居然將褲子扯下了大半,露出一個白白的屁股。
日本兵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抓褲子,軍刺掉在地上。夏家河利用這一當口,抓起身旁一塊石頭朝日本兵的腦袋砸去,日本兵“啊”的一聲倒地,血立即噴了出來。王大花回頭一看,只見日本兵眼珠子瞪著,眼窩里卻滲出了血,瞬間一動不動,死了。王大花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又看了看驚魂未定的夏家河,一旁的鋼蛋哆嗦不止,王大花一把蒙住鋼蛋的眼睛,把鋼蛋摟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