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他的主意，為了不連累孩子。妻子嘆息地說，他愛我們，他見不得我們跟著他一塊到鄉(xiāng)下吃苦受罪。我真后悔聽了他的話，我一直認為他就是出身成分高，村里人實誠不會不依不饒地置他于死地，改造改造就放回來了。我哪里想得到，去了沒多長時間，他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她在妻子的啜泣聲里，想到了村革委會主任那張紫紅的豬肝臉，想到了他站在小院里高聲借問東西，想到了主任候在學校的坡下詢問她新學的小曲兒，想到了他帶領孩子們在村里的演出。她終于想到了那個偷偷告密又給他捏造罪名的人，同時意識到真正害他的人恰恰就是自己。

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我接他回來，沒有哪家醫(yī)院敢收留他。其實收留也沒用，他的脾肝腎都已經被打壞了，沒出正月人就不行了。她不相信他妻子的話，他不可能連句話都不留給她，就那么狠心地走了。她嗚嗚地痛哭起來，不顧他妻子的勸說，她哭訴著，他給我留下過密碼，他說過等我彈斷了一百根琴弦的時候，他不來找我，我也能憑密碼找到他。

妹妹，你快別哭了。你說的密碼我知道，那是我為他在城里辦的捐獻眼角膜的手續(xù)號碼。他特地囑托我辦的，你對他的好，他都一一告訴我了。我們沒什么報答你的，他說過他不能給你愛情，但他能給你光明。

那一刻她明白為什么在毆打他的時候，他會把身體坦露在劊子手的棍棒之下，卻始終把手保護在眼睛上了。妻子撫在她的肩上，輕輕勸慰著她，我們都不哭了，這樣對你的眼睛不好。一會兒我們就去看他好嗎？

5

在西郊的墓園，她用他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微笑的臉龐。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年輕英俊，透過薄薄的琺瑯鏡片，用細長溫良的眼神，笑吟吟地看著她。仿佛他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天，她會來到這里看望他，如同他為她留下密碼時說的那些胸有成竹的話一樣。

她將臉緊緊地貼在冰涼的墓碑上，兩只手把墓碑死死地摟在懷里。她一句話也不說，因為她心里想說的他早已知曉。一百根斷弦和密碼紙揣在她的懷里，那是她感情的全部。雖然他說過他不能給她愛情，但她在獲得光明的一瞬間，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愛情的模樣。他的妻子輕輕拉起了手風琴，她和著琴聲哼唱——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愛……

她們都知道，這是他最喜愛的歌曲。在歌聲里，她悟出了他的良苦用心。這密碼代表著她擁有的光明未來，那一百根琴弦則是為了給予她黑暗中生命的堅持。

晚風輕拂著靜靜的墓園，當夕照一點點移上山坡，整個墓園里灑滿了動人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