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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爹累死在挖渠的工地上了,革委會主任派了幾個年輕人把尸首抬回家來。她摸索著用毛巾把爹的尸首從臉到手一點點擦干凈。這時她聽到革委會主任在她身后說,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我給你背點小米吧。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怒火,她反身把濕毛巾狠狠地摔了過去,“呼”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那張豬肝臉大罵,你滾不滾?你他媽到底滾不滾?她猛地把屋門一摔,返身撲倒在地上痛哭起來。
是她害死了爹,她不知道該不該原諒自己。
他站在學(xué)校的高坡上,聽著她憋在屋里唱了三天三夜。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她高亢激昂的梆子腔愈發(fā)地悲愴凄涼。到了第四天傍晚,他的琴聲響了,她的演出才停了下來。他的歌聲里并沒有夾帶著同情和憐憫,但在舒緩的樂聲里,她感到自己還有親人,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她站起身來理好了頭發(fā),重又洗臉抹上雪花膏。她想到爹爹也會支持她的,對待惡狗就必須抄起棍子打出門去。她把水添到鍋里,架火燒起來。隨著風(fēng)箱的開合,灶膛里的火苗一起一伏,她能感覺到這正是他歌曲的節(jié)拍。他在慘白的夕照里,看到了她屋頂上的炊煙。
處理完了爹的喪事,她抱一把月琴徑直去了學(xué)校。他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個心靈手巧的人。一首新歌,她只要跟著哼上幾遍,曲子就會從她的琴上撥弄出來,而且有模有樣,再配上她的演唱,就給歌曲里平添了一些他想象不到的內(nèi)容。有時他盯著她看,自然她不會察覺。他想,她的眼睛即便看不到這個世界,但一定會洞透人們的心靈。
突然有一天,當(dāng)她再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他的門上落了鎖。她知道他不會不聲不響地離開她,這種預(yù)感來自于她的心里。她抱著月琴在門口蹲下來,最后等累了就干脆坐在地上。他回來的時候,一彎清冷的月牙兒正懸在天上。疲憊的他正想靠在門上歇一歇,扭頭看見了她。她已經(jīng)靠在窗根兒下睡著了。他搖醒了她,抱歉地說,我忘了跟你打招呼了,公社里開會走得急,這幾天還要開,你先別來了。她聽完他的話,什么也沒說,抱著琴顧自走了。他望著她的身影,深深地在心中嘆了口氣。
她每天還在那個時間到學(xué)校來,只是他果然不在。她用手摸摸門上的鎖,聽聽小屋旁邊的聲音,也便轉(zhuǎn)身走了。有時會在下坡的時候碰到革委會主任,那個人會關(guān)心地問,又學(xué)了幾支新曲兒了?她懶得搭理。她想找個時間問問,公社里給他開的是個什么會?會不會是讓他回城呢?在夜里,她胡思亂想睡不著,她相信自己能聽到他回來的腳步,還能聽到他開鎖的聲音。
有一天,村里的大喇叭響了,讓人們到谷場里集合。她擠在人堆里,聽到公社大卡車開了進(jìn)來。人群開始變得糟亂,她聽到了他的名字。從人們的言語里,她看到他就被綁在車上。他被五花大綁,腦袋后面插著木牌子,上面寫著“右派”的字樣。她終于知道他開的是什么樣的會了。可她不明白在這樣受盡折磨的會后,那個夜晚他還能用那么平靜的語氣對她說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因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