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來時,你已不在(1)

你若懂我,該有多好 作者:賈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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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被遣送到村里的那一年,她在三里五鄉(xiāng)已經(jīng)算得上是個小小的名人了。

打從十歲左右,她就牽著爹的手走街串巷吃喪飯。誰家過白事兒,都會在出殯的當天把他們父女倆叫去,中午跟著幫忙的鄉(xiāng)親們飽食一頓,然后一直等到主家忙活清了,便會在黃昏的谷場上擺好一張八仙桌,大隊會把村里唯一的一盞大汽燈拎出來,掛到場邊的大樹杈上去,這便是他們演出的舞臺了。在說琴書之前,作為墊場她還會唱兩段高亢的梆子,都是鄉(xiāng)下人最愛聽的《大登殿》之類。無論聽過多少遍,只要是她一張嘴,谷場里便會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來。那些村里的頑童對她的到來更是像現(xiàn)代的追星族一樣,從村口一路緊隨著她的腳步前呼后擁地到谷場上去,嘴里還節(jié)奏分明地呼喊著她的名字——瞎麥兒。

他見到她的第一感覺竟為她產(chǎn)生了一絲委屈。他不只一次地想到,如果真有那位造人的上帝,上帝一定會為自己一時的疏忽而悔恨不已。她長得真是太美了,修長的身材,勻稱的腰肢,鴨蛋兒臉龐,高翹的鼻梁兒,抿了胭脂般紅潤的嘴唇兒,兩根辮子直垂到肩窩里。尤其是她一對黑白分明、晶瑩透亮的眸子,鑲嵌在杏核兒狀的眼窠里,又遮在忽閃閃的睫毛下,讓人生出無盡的暇想。就是在他生長的大城市里也挑不出這樣的美人。只可惜,她是個瞎子。在惋嘆過后,他又會想,她的眼睛之所以那么純凈透明,或許正是因為從沒有面對過她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吧。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一次見到她或是想起她,他都會用這種慶幸的心情做個收尾。長久之后他才悟出,這樣的收尾對他自己來說正是一個天大的撫慰。

當年冬閑時節(jié),村里革委會的主任突然找上門來,警告她們父女說,你們不能再唱戲糊口了,那些陳詞濫調(diào)都是“四舊”,上邊明確指出來當在破除之列。正在她們父女惶恐之際,主任又換出一副和氣的面孔說,老爹可以到挖渠的工地上去干點兒輕閑活,這樣就能掙下足夠的工分,過冬是不用愁了。也是在這個冬天,他被公社安排到村東頭的小學里教音樂課,讓他深入到群眾中去,進一步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小學是由村里的關(guān)帝廟改成的,坐落在一個高坡上,離她的家不遠,從操場上能俯看到她家的小院。

那一天他正帶領(lǐng)孩子們在操場上排練表演唱,無意間一扭頭就看見了革委會主任走進了她家的院子。她穿著一件藍花的棉襖坐在門臺上,然后站起來又坐下,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到了屋里去。在他被遣送來的當天見過村里革委會主任一面,他對這個人有著一種莫名的反感和厭惡。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把手風琴摘下來,對學生交待了幾句,便徑直向她的家走去。

家里有人嗎——他故意提高了嗓門。幾乎就在同時,他聽到屋里傳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革委會主任捂著褲襠從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臉上劃出幾道血印子。在一連串從屋門追出來的罵聲里,革委會主任怒視了他一眼,惡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

我想借她家一把二胡。他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有些緊張。主任扭過豬肝一樣紫紅紫紅的臉,沒搭理他走了。在她的哭聲里,他又在院子里呆立了片刻,也沒進屋就轉(zhuǎn)身出了小院兒。她一直撲倒在炕沿上,哭得渾身都沒有力氣了才停了下來。這時她聽到了一陣歌聲,悠揚而又低回,飄浮在她面前的窗紙上不肯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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