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的下半闋是：“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俞平伯認(rèn)為前面這兩句寫得很好，既簡潔又貼切。沒錯，這兩句的確寫得好，“照花前后鏡”不是說前后有兩面鏡子，而是生動描繪了美人頭上簪了花飾，在鏡前自我欣賞憐愛的情景，愈看愈覺得美麗的花朵與嬌艷的容貌相映生輝，前前后后，看來看去。真像納西塞斯在水邊看到了自己的絕代風(fēng)采，不忍遽去，最后在水濱生了根，化成了水仙。

俞平伯說這兩句好，不禁令我聯(lián)想到湯顯祖《牡丹亭》中《驚夢》一折的開頭。那情景是寫杜麗娘小姐早上起來，宿妝仍殘，有著少女莫名的悶懷，“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看看湯顯祖是怎么寫杜小姐梳妝的：“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陽光輕輕柔柔，閃閃爍爍，在微風(fēng)中裊裊飄蕩過安閑的庭院，搖漾著如絲似縷的春意。這段背景描繪頗似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只是溫寫的是比較封閉的香閨，而湯顯祖筆下的庭院比較開闊，有著更多的陽光、微風(fēng)與春天的氣息?！罢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在湯的筆下就變得更為生動，而且多了戲劇化的動作與心理層次。杜麗娘在菱花鏡前看一看、停一停，整整“艷晶晶花簪八寶填”，不禁自我陶醉了。驀然感到菱花鏡好像是個人，偷窺她在梳妝，在鏡中偷攝了她的美貌，而且挑逗她的云鬢秀發(fā)，連梳好的發(fā)髻都偏了。這里有著更多少女懷春的嬌美情態(tài)，呈現(xiàn)的手法也細(xì)膩得多。

俞平伯是拍曲名家，尤愛湯顯祖的《牡丹亭》。他特別贊賞溫庭筠的兩句詞，是不是下意識中有著杜麗娘梳妝的影子呢？

且不去猜前輩學(xué)人解釋古典詩詞的心理過程，因為牽扯到詮釋學(xué)的認(rèn)知與體會問題，說來話長。我只想建議，去看看昆曲《驚夢》的演出吧，有助于體會古詩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