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堂弟站在千家坪的翻梁公路上,眺望眼前升起的云霧。整個八仙變成了霧海,野物就藏在海里,堂弟也在海里。他當過兵,但在別處,他找不到生活。他的生活只是背著槍,過一段時間上云海中的黑老扒去一趟,就是書上說的原始森林,抱粗的樹,熊在樹杈上做窩,或者在空心的樹干里打洞。上去一趟要十天八天,約著三兩剩下的伙伴,扎的有窩點。像熊一樣,原始森林還總在哪里剩下一些。在那里,他比上街自在。
他屬于那類真正的獵手,不只是打野豬麻羊子完事,而是要押命。拿自己的命加上一桿火槍,以后是步槍,換野物的命。這類獵手隨著火槍的收繳已經慢慢絕滅了,和山上野物的絕滅,隱約走著同一種步調。小時候,人家屋里隨處是火槍,印象最深的是何家院子里干爺?shù)幕饦專吮呈肿邅碜呷?,他最愛的是打野物,那桿火槍似乎超出了記憶中所有槍桿的長度,掛在墻上差不多遮住一面墻,槍托像一個磨把子。三舅掛在堂屋里的槍,明顯沒有這桿槍長。
何干爺?shù)亩鹤永^承了這桿槍,打下那頭大熊之后,他還打了很多年野物,直到有天忽然意興索然,搬家遠走了新疆,當時他的槍已被收繳,山上也沒有什么可以打的了。我們隊上的獵手就這樣滅絕了,堂弟卻是還剩下的一個,或許是八仙的山大。
堂弟說他看見過豹子,有云豹花豹,還有驢頭狼。但他真正打的卻是熊。他曾經養(yǎng)豬賣肉,開山場養(yǎng)雞,都虧了錢。到了季節(jié),他丟下手頭要緊的事,上山去打獵。在他的心最里面,他靠熊活著,只要山上還有最后一頭熊,他就能活。如果這頭熊沒了,他會像遠走新疆的何家老二一樣,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
或許因為這個,他總要找到最后那頭熊。過些日子,站在山下的鎮(zhèn)街上,他就聞到了熊的氣息,心里不安。熊也嗅到了鐵的味道,更深遠地躲藏起來。帶著僅有的性命,遠遠離開人世。
前兩年,傳說化龍山上發(fā)現(xiàn)了華南虎。傳出消息的是一個老獵人,后來證明是假的。堂弟從來不相信山上有虎。那個東西已經在爺爺一輩絕代了,跟著爺爺那一輩人走了。在堂弟這一輩,最厲害的動物是熊,藏在最深最高處。他和兩三個伙伴也將隨著熊的絕代逝去,八仙再也找不到一個獵人。
老人說,一豬二虎三熊,小時候一直不解,后來想到豬其實說的是龍。龍從來只是傳說,家鄉(xiāng)的老虎已經死絕了,只有頂小的時候,在爺爺泡的藥酒里看到一小截骨頭。就這一小截骨頭能治百病,像老板和領導們眼中的熊膽。老人都說老虎是山中靈物,人輕易看不見,死后不倒威。我想到熊在獵人的槍口面前,站立起來,露出胸前致命的月牙,似乎是一種有意的決絕。
有時我覺得,在粗笨的外表下,熊暗中擔當了老虎遺落下的靈性角色,是一種山林的使命。
不知它能擔當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