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舄,是越國人,其事則見于《史記·張儀列傳》??v橫家陳軫與張儀同事秦惠王,張儀以陳軫曾經(jīng)“重幣輕裝”,出游于秦、楚之間,形跡有通敵之疑。秦惠王追問陳軫,陳軫竟不掩飾,并且轉(zhuǎn)述了越國人莊舄的故事。
越國人莊舄游宦到楚國,擔(dān)任“執(zhí)珪”之官,卻忽然生了病。楚王遂同臣子們議論此事:“莊舄在越國,是個低賤的小人物;到了楚國來,官爵顯要了,貴富了,他還會想念越國嗎?”這時,楚王身邊有一隨侍的近臣上前應(yīng)道:“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則越聲,不思越則楚聲?!背跖汕踩巳ジQ伺,果然發(fā)覺病中的莊舄不意間所說的,還是家鄉(xiāng)越國的話。
陳軫舉莊舄為例,意思就是說:“臣去秦就楚,其情猶如莊舄。不能不牽系根本?!边@話說得實在,也將就著莊舄的故事,贏得了秦惠王充分的信任。此后,無論是王粲《登樓賦》“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或是李白《贈崔侍御》“笑吐張儀舌,愁為莊舄吟”、杜甫《西閣二首》“哀世非王粲,終然學(xué)越吟”,皆用此事。
不過,當(dāng)李白在行舟之中看那馬瞠目吞聲的模樣,忽然天清地澈,萬端了然,原來趙蕤千言萬語都不交代,就是要讓他自己體會:這一趟出游,不會有歸期,也不會有回頭之路。所謂“胡馬”,不外是“胡馬依北風(fēng)”,自然是指戀家之思,盡管如此,可是他卻不能學(xué)鐘儀、莊舄—那種人在趙蕤這般徹底的縱橫之士看來,只不過是“下士”而已。
趙蕤這一番不動聲色的提醒,果然較之于諄諄切切的耳提面命益發(fā)受用。李白停杯遠望,凝思良久,把許許多多的人生碎片都串結(jié)起來。他驚覺那一次醉態(tài)可掬的趙蕤并沒有荒唐其言,他每一句看似枝蔓無根的談話,都暗藏機栝,互成結(jié)構(gòu),一旦想起了其中之一,其余便亦鋪天蓋地連綴而來,的確讓李白于回味中“自體會,乃不至忘懷”。
就在嘲弄了“鐘儀、莊舄之徒,下士也!”之后,趙蕤忽然狀似不經(jīng)意地舉杯問李白:“下士聞道而大笑,何解?”
這是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一章上的一段話:“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笔窃谝昵拔摹胺凑叩乐畡印钡囊馑肌@献幼杂袑τ谏稀⒅小⑾率康牡炔钪?;以為“下士”由于見識淺薄,根本不明白真正的道體道用為何物,一旦接觸了道,便以為荒誕不經(jīng),便大笑起來。反而言之:唯其因為“下士”之笑,也就顯現(xiàn)出道的高深了。
李白依本義答了。趙蕤卻立刻道:“某既云:鐘儀、莊舄為‘下士’,則鐘儀、莊舄所笑者何?”
這是一個尖銳的沖撞—鐘儀、莊舄之念舊、思鄉(xiāng),或許出于私情;但是在儒家史傳經(jīng)典的教訓(xùn)里,心系故國不只是個人的情感,更是不可撼搖的倫理,甚至就是“道”的具體實踐。從這一方面說,則鐘儀、莊舄不但不是“下士”,還應(yīng)該被許為儒家的“上士”—他們惓惓孤忠,耿耿不忘,一生“勤而行之”的,不正是對生身家國的眷戀和愛慕之“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