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指南在生前的最后幾個月里,經(jīng)寒春而入炎夏,常犯一怪疾,便是雙眼忽然眩盲,片刻之后,又不知何故而忽然復明。當時他和李白同在洞庭旅次,竟不以此為憂,反而經(jīng)常在這盲疾突發(fā)之際,高聲喧鬧呼喊:“嗚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p>
這盲疾,真令李白束手。吳指南卻以此為調(diào)笑的話柄,說他:“遮莫從那趙黑子學醫(yī)采藥,竟不抵事?!薄罢谀?,就是“盡教”、“縱使”的意思—這是出蜀之后,一路上聽仿各地行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俚語,學舌既久,便也改不了口了。
還不只是調(diào)笑,吳指南甚至把這盲疾當作樂事;每當失明,無論置身何處,就只能茫然兀立,舉凡一行一動,都得倚賴李白相幫,眼前該出現(xiàn)而不能出現(xiàn)的景致,也須倩李白為他說解、形容。像是某處山峰如何挺特,某處平蕪如何曠遠,某處水曲如何宛委,某處湖沼如何澄清,兼及某人的膚發(fā)衣裝、某物的形貌結(jié)體,李白都得為他一一狀述。
吳指南樂之不疲,感覺李白只在這時刻,才像是與他相知相伴的手足—這是他近二十年來從未曾有的體驗。也仗著這盲疾,吳指南不時還像是要索討舊債似的說:“前數(shù)年汝獨上峨眉玩耍,卻教某一人在昌明自飲自斟,好不幽悶—汝且說來,那峨眉山色,比之眼前又復如何?”諸如此類,李白總不懊惱,有問必答。
直到某夜,正值滿月后三日,李白與吳指南相偕來到一座幾乎已經(jīng)荒圮的蘭若,向寺僧打探:寺中可有抄寫經(jīng)卷的硬黃紙?僧人支吾以對,似有十分難處,李白竟然罕見地掏出了些許碎銀,交付在僧人掌中。吳指南便在此時發(fā)了眩盲,遠近人物倏忽昏暗下來。他摸索著拉拉李白的袖子,道:“嗚呼呼呀—李十二,李十二!黑了黑了,天黑、地黑、汝亦黑!”
李白放低聲道:“錢塘龍君將興風作浪,此去涇陽數(shù)千里生靈不免一劫,待某辦了大事,再與汝細說原委?!?/p>
隱隱約約地,他能夠聽見李白窸窸窣窣同那僧交談。問答間不外就是那紙的尺幅、顏色,僧人約莫是納人銀兩,話也多了起來,直道此紙經(jīng)匠作染過黃檗、白蠟,料質(zhì)堅韌,寫來滑順晶瑩,寫后金光四溢,可以百年不受蠹蟲蛀蝕,早些年寺中有人尚知作字的,經(jīng)常用之抄經(jīng)云云。
李白只回了句:“當即要燒化的,毋須在意甚長久?!?/p>
那僧一聽這么說,便不住地嘖聲嘆息道:“可惜、可惜?!?/p>
吳指南問不出所以然,只能一路聽將下去。他聽見李白共那僧齊動手腳,將紙張掛在壁間,接著便舀水磨墨,其聲碌碌然,磨罷了,像是從身上某處摸出一張藁草,逐字逐句念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