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感覺就像是在麥田里,你不是農民去收麥子,你想這次我不抬頭只管一鐮一鐮地割下去,當我數到二百下的時候總該到頭了吧?二百下過去了,你可能覺得漫長極了,長得就像你整個的人生一樣沒完沒了,現(xiàn)在總算過了二百下了,你抬起頭來一看那麥田仍是渺無盡頭,也許你會想到這國家真是他媽的大,大得你連一塊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就這么低著頭騎在車上,每次抬起頭來張望過后都發(fā)現(xiàn)前邊的路仍是筆直平坦,我有點兒恨這一點兒變化也沒有好像無休無盡地伸向前方的路。上路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經過自己精心選擇的這一條路并不像想象的那樣詩意,公路幾乎在我行程的起點直至終點都在擴寬,路兩旁的樹全部砍光被住在路邊的百姓蜂擁搶去,太陽直勾勾地盯著我,那樣子貪婪極了,我渾身脫光只穿著一條三角短褲,兩只細腿逃命似的蹬著腳蹬,有一段公路和鐵路平行約有十幾公里,一群鐵路工人用立著的大扳手把鐵軌上用來固定枕木的大螺絲釘擰下來,他們大概在進行什么競賽,一個工頭模樣的人一吹哨子,幾個人一組的工人們馬上忙活起來,那認真勁兒挺逗樂兒,好像他們是在給放滿黃金的保險柜鉆眼兒一樣。我邊騎邊開玩笑地向他們喊著:“快!快!快!”
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怪幽默地向我擠眼睛,操著一口河北口音大聲說:“快?快啥耶?快光腚哩?!?/p>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地從我那破車上橫著摔了下來,我扶起車來琢磨著我怎么會摔下來,心里萬分詫異,也許我不該大笑?我騎出來在全國各地蹓彎兒,就是為了找一塊能讓我像剛才那樣開懷大笑的地方,要是我一笑就摔跟頭,那恐怕真是不幸地證實了那個關于笑的、無恥的真理。
我就這么琢磨著,那邊也傳來一陣瘋瘋癲癲的笑聲,原來是那個光膀子的漢子在幸災樂禍,他媽的!你在這個世界上真難找到一個不愿意看到別人倒霉的人。他笑得前仰后合,忘了手里的活計,那工頭走過來劈頭蓋臉“日”這“日”那地大罵他一頓,他趕快收起笑容又垂頭喪氣地忙活起來,這回輪到我笑了,不知哪個家伙曾英明地論斷過:笑到最后的才是英雄什么的一類人,我不記得了,我開心地手舞足蹈一路騎開去,原來我也是個看著別人倒霉心里就樂呵的混蛋。
黃昏時分到了S市,我找了一家飯館兒灌了三大碗六毛錢一碗的啤酒,然后跑到郵局去給西庸打長途電話。他睡意蒙眬地“喂”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我在八百多里地以外給他打電話,他睡覺不分晝夜,高興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還說自己患了嚴重的失眠癥,弄得就跟他媽的林妹妹似的。這家伙兜里老放著一瓶高效安眠藥,要是哪天他被人推到河里淹死了我估計公安局準會根據這瓶藥判定他為“非他殺”。
我想我得和你說說西庸,我總叫他“西二哥”,雖然他并不比我年紀大,但這“二哥”一點兒也不嚴格地用年齡來加以限定,就跟天津人叫小姑娘也是“大姐”一樣,或是有一天你在大街上和別人擺了個棋攤兒,還殺得熱火朝天的,有個唐山什么地方來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看得性起耐不住在背后大喊一聲“兒鍋,工卒哇!”( 二哥,拱卒哇!)意思差不多。
西庸一天到晚迷迷瞪瞪睡意蒙眬,但這人天生有種喜歡別人點撥的長處,也就是學名叫“謙虛”的那種。西庸的謙虛可不同于隨處可見的、讓你有點兒牙磣的那種,他是萬分真誠地認定自己骨子里有著全人類所有的無能、無知和無事忙以及游手好閑,我是唯一能在他睡覺的時候打電話而又不至于被他臭罵一頓的人,一般說他除了睡覺和受人點撥以外就是罵人,當然有時也罵自己。
“我也想去。和你他媽的一塊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