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兩天后(3月23日),在眾議院預(yù)算委員會第四分科會上,田中進一步闡明了自己的立場:
……我對中國大陸,不斷使用的表達是“到底添了巨大的麻煩”。不僅在公共場合如此,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亦如此。添了麻煩,是一個事實。日中要實現(xiàn)邦交正常化,首先要向?qū)Ψ奖硎景l(fā)自內(nèi)心的道歉:添了太大的麻煩。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作為邦交正?;笄疤岬摹⒄\心誠意道歉的心情,都不會改變。……須超越恩怨,從新的視野、立場和角度出發(fā)來謀劃日中邦交正?;δ切跋蚝罂础钡臇|西,要畫一個明確的句號,然后作為新的起點……這是我對中國問題的一個信念。
應(yīng)該說,這里的“添麻煩”,雖然聽上去似乎不及中國人所理解的那種程度,但作為一種反省的表達,在日文語境中也許并不輕。
不僅田中,從后于1978年與中方達成《中日友好和平條約》的前首相福田赳夫,到接見初訪日本的中國副總理鄧小平的昭和天皇,也都曾有過類似“添麻煩”(迷惑)式的表述??梢姡疤砺闊贝_乎是一種“準(zhǔn)公式”的道歉表述,且規(guī)格并不很低,至少應(yīng)該不是中國人所理解的那么低。
日文中的“麻煩”,寫作“迷惑”(meiwaku),而后者的語源在中國。此段公案的后半段,毛澤東曾向田中贈書,暗示“迷惑”的出處與文脈—此乃后話。矢吹晉曾對“迷惑”一詞在日文中語義學(xué)上的變化做過一番深入的研究,指出其在中日文語境下的不同含義。他認為,中文的“迷惑”,自《楚辭》和《魏志倭人傳》時代以來,基本沒有變化?,F(xiàn)代漢語中,至今仍在與《楚辭》差不多的語境下使用這個詞。而在日文中,截至鐮倉時代前期,該詞仍與漢語同義。從鐮倉時代末期起,“迷惑”一詞開始呈現(xiàn)出某種語義上的轉(zhuǎn)化,并在現(xiàn)代日語中定形,成為所謂“日本語之中的漢語”,即以日文特有的漢語訓(xùn)讀來發(fā)音,與作為語源的中文古典有關(guān)聯(lián),但原有語義已被部分顛覆(轉(zhuǎn)化),成了以漢語表示的日語詞。諸如此類的詞,在日文中屢見不鮮。除了“迷惑”外,還有“得意”、“勉強”、“合同”、“敷衍”、“地道”等,不一而足。
就“迷惑”而言,權(quán)威的日文詞典《廣辭苑》(第五版)的解釋,主要有三個意思:1.因不知如何做而猶豫不決;2. 感到為難痛苦,苦于某件事;3. 被他人置于某種困境,感到難辦。而筆者手頭的日文詞典《三省堂古語詞典》的解釋,則有兩層意思:1. 因不知如何做而困惑,迷失張皇,驚慌失措;2. 為難。上述兩種詞典的權(quán)威解釋,與田中話語中的“迷惑”的語境像又不像,似是而非,但肯定不是像“添麻煩”那樣簡單的意思。日文古語中,還有諸如“迷惑千萬”、“迷惑至極”等用法,可以說都是作為古漢語的“迷惑”,經(jīng)中世以來的武士文化“發(fā)酵”、轉(zhuǎn)義后,又重新作為日語沉淀的結(jié)果。矢吹晉甚至認為,那種“包含了‘萬感之念’的‘迷惑’的用法(在今天)已經(jīng)死亡”。而日本既如此,遑論中國?在這種情況下,田中一句“迷惑”發(fā)言,令中方困惑不已,便可想而知了。
不過,客觀地說,這種從歷史文化到語義學(xué)上的學(xué)術(shù)探究,雖然是漢學(xué)家矢吹教授的強項,但確實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工作,包括職業(yè)外交官橋本恕。橋本不諳中文,卻被田中委以重任,作為邦交正?;勁芯唧w方案的策定者和田中講話稿的“槍手”,雖然是“絞盡腦汁寫出的文章”,但他反復(fù)“考慮”、“推敲”的,篤定只能是日文原文,而不是如何譯成中文的問題??伤?992年9月接受NHK采訪時,面對記者“是否誤譯”的提問,卻一邊堅決否認“誤譯說”,同時仍一味強調(diào)原文措辭的初衷。說白了,兩者完全想兩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