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的有“中國時刻”出現(xiàn),它將終結(jié)的不是西方文明,而是黑格爾式的一元論世界歷史本身。“中國時刻”在世界歷史中的出現(xiàn),首先改變的將是世界歷史的存在方式。世界精神依然存在,但它不再以某個國家的民族精神展現(xiàn)自己,而是以超越民族、超越國家和超越軸心文明的普世價值出現(xiàn),那也是一種文明,一種普世的現(xiàn)代性文明。這一文明可以與各種不同的軸心文明相結(jié)合,從而呈現(xiàn)出世界精神的多元性和豐富性。世界精神既不終結(jié)于西方,也不是以循環(huán)或輪回的方式重返東方,而是在多種軸心文明和多極世界帝國的平行共處之中。
于是,一段新的世界歷史即將展開,將從一元性文明的線性發(fā)展轉(zhuǎn)型為多元文明的空間并存。21世紀的世界,在各大帝國的力量和文明的均勢之下,將重新回到一個多元的軸心文明時代,即所謂“后軸心文明”時代。世界歷史將既不會以西方為中心,也不會以中國為中心,而將從一元的世界精神走向多元的文明和諧,從時間性的世界歷史走向空間性的比較文明。
以往兩個世紀的世界,其核心乃是大西洋共同體。大西洋的兩岸,無論是西歐還是北美,都是上帝子民的基督教世界,大西洋的秩序乃是一神教文明的秩序。而正在形成的太平洋共同體和歐亞大陸共同體,并存著不同的軸心文明。歐洲衰落之后,整個世界的金融、財富和權(quán)力從大西洋地區(qū)向太平洋地區(qū)轉(zhuǎn)移,中美國(Chimerica)的出現(xiàn),正是這一太平洋共同體的符號象征。正在崛起的太平洋共同體,乃是一種新的文明秩序,既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也非西風壓倒東風,而是一種對流風,甚至八面來風,是各種不同的軸心文明共享這個世界的多神教的后軸心文明時代。
一神教的文明與多神教的文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浇痰囊簧窠虃鹘y(tǒng)相信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上帝,其他的神皆是魔鬼的化身,因而上帝的意志是唯一的、絕對的,世界歷史的本質(zhì)乃是上帝與魔鬼、正義與邪惡斗爭的過程。18世紀的啟蒙運動之后,上帝的絕對意志經(jīng)過人文的洗禮,世俗化為普世的絕對價值,而這一普世的絕對價值在黑格爾那里被演繹為統(tǒng)一的世界精神。然而,真正的困境在于,世界的絕對精神并沒有超越民族國家的客觀形態(tài),世界精神之實現(xiàn),最后總是落實在具體的國家,那些自以為擔當了世界使命、能夠拯救全人類的超級帝國。但迄今為止的帝國秩序,都是不平等的等級貿(mào)易、等級金融和等級權(quán)力的世界秩序,19世紀英國主宰下的世界是如此,20世紀美國統(tǒng)治下的世界亦是如此。
何種中國時刻呢?在我看來,所謂“中國時刻”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改變這種一神教世界歷史的時刻,讓整個世界不再在不平等的金融、貿(mào)易和權(quán)力等級秩序之下繼續(xù)生存,而在多神教的文明之中尋求平等的合作與共處。如果說一神教相信的是神正論之下的普遍一元秩序,那么多神教追求的就是各種不同價值理念之間的多元和諧。中國儒家文明中的和諧觀念,將為世界的多神教新秩序之建立提供重要的東方智慧。在傳統(tǒng)中國文明的天下觀之中,不是只有一種宗教、一個神靈,而是儒、道、佛三教合一,是一個眾神狂歡、生機勃勃的和諧世界??鬃诱f“君子和而不同”,意味著一個君子所生活的世界,乃是一個可以由不同宗教、信仰和神靈所組成的大家族,既承認不同宗教之間的差異性,又尋求不同宗教之間的和諧之道,即在共享的那些價值基礎(chǔ)之上,相互融合,互補短長,構(gòu)成一個有機的眾神共同體。古代中國與古代希臘一樣,都沒有一神的宗教,在遠古的歷史當中充滿著神話傳說。神話世界是一個眾神和諧的世界,從神話中衍化出來的哲學(xué),也是一種充滿了和諧精神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