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燒香磕頭,慌不擇路驚心動魄。她這樣做的理由,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指責她。那樣的指責是以理殺人。她對以理殺人的文化的恐懼,是顯現(xiàn)在深層心理學中的深層歷史學,并不是毫無根據(jù)。在以理殺人的文化中,個人的孤獨無助、絕望掙扎都不在話下。一種能夠把這種不在話下的殘酷性充分表達出來,使人感同身受的文字,不管多么平淡,都是奇文。
奇文自然天成,文字全無藻飾。汗腥氣、淚腥氣、血腥氣、監(jiān)獄里陰冷的濕氣、醫(yī)院里陳舊的藥水氣、昏暗燈光下印刷民辦刊物的油墨氣、小街上的燒餅的香氣和糧票的濁氣、老舊四合院里隨著沙啞歌聲唱出來的酒氣……匯成一股真氣,兼具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英國美學家鮑桑葵所說的“艱難的美”、“廣闊的美”和“錯雜的美”。我想這就是所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吧?
五
“有朋友曾說,”作者寫道,“我的寫作美化了生活。為此,我曾想給這本書命名為‘美化,直至死’。與其說是想回應這善意的批評,不如說是無可奈何的孤絕。作為人,作為女人,作為母親,當你在任何角色中都面臨困境的時候,你怎樣論證活著的正當性?作為歷史的參與者,作為悲劇的見證者,你怎樣能夠保持內(nèi)心的高傲和寧靜?然而我們終于還是活著。所以我寫作——正如史鐵生所說,寫作是為活著尋找理由?!?/p>
這個回答中的虛無主義情緒,雖很模糊,但是滲透全書。這是我的主觀感受,很可能作者不會同意。
理想主義者也可能有虛無主義情緒嗎?有的。我們在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理論之中看到過,在章太炎的“五無”言說里看到過,在魯迅的許多作品,特別是《野草》諸什中看到過……并不陌生。凡理想,都有個現(xiàn)實的前提。奴隸理想自由,屈辱者理想尊嚴……都是歷史中的自然。無前提“主義”,不過是一個空筐。誰都可以裝進任何他所希望的、可能的和不可能(如烏托邦)的東西。什么也不裝,讓它空著(如佛陀老莊),也可以,不一定就不好。
變可能(或不可能)為現(xiàn)實,這就是意義的追尋。追尋就是意義,過程是意義的現(xiàn)實。過程的終結(jié)如果不能成為新的追尋的起點,那就會歸于虛無。所以理想主義和虛無主義這兩個貌似相反的東西,實際上走得最近。個體逃避虛無,往往逃入群體(宗教、國族、組織等等)。群體無路可逃,往往陷入混沌(犬儒生態(tài)、叢林法則等等)。在這里,理想主義的徐曉,也還是“出山時節(jié)千徘徊”。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常常在寫作中躊躇”。
躊躇的結(jié)果,是刪除了不好的東西,留下了好的東西?!白罱K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細節(jié)刪除了,也把荒誕和滑稽的故事刪除了。唯獨沒有刪除的是從那個故事中走出來的人。因為那其中雖然凄婉,卻飄散著絲絲縷縷的溫情。我愿意把這傳達給我的兒子,傳達給所有的朋友。因為我深深地懂得,這對人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