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我家祖上信佛。祖母吃素，早晚燒香念經(jīng)。抗戰(zhàn)時期，家在深山之中，還供著小小一尊逃難時帶出來的木雕觀音，不許我們碰。香案上一燈如豆，晝夜長明。幽暗的茅屋里，各種氣味之中，永遠(yuǎn)有一股子檀香味兒。

父親有一些和尚朋友，常帶我到廟里去玩。深山古寺，平日香客稀少。我們吃過中飯出發(fā)，邊玩邊走，天黑就到了。有時候，趕上晚鐘，父親就教我站住，聽。前聲隱隱，后聲遲遲，在薄暮中悠揚著一種靜寂。

老和尚招呼父親喝茶，小和尚帶我去“看菩薩”。大雄寶殿里被煙火熏得很黑，巨大佛像的上半部分也是黑的，和屋頂融成一片，只看得見油燈微光里搖曳著一片斑斑駁駁高低不平的金壁：那是佛像底座的蓮花。加上濃重的檀香氣味，神秘得不得了。

每次吃飯時，老和尚給我說的，總是那么幾句，這是剛采來的菇子，這是今早磨的豆腐，或者那是什么什么野菜你吃過嗎？……睡在寮房里，外面有笑聲，父親說，那是貓頭鷹叫。還有叮咚叮咚的聲音，父親說，那是泉水。雪白的窗紙上竹影搖曳，父親說，那是月亮照的……

那一切，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勝利”后，“革命”了，父親慘死于“群眾專政”。全國“破除迷信”，寺廟拆了，佛像砸了，和尚尼姑強迫還俗，回原籍交群眾監(jiān)督勞動去了。我從五七干校出來，偶然流落到敦煌。一聞見石窟寺里那股子千百年積淀下來的淡淡的檀香味，依然有一份深深的感動。好像那就是兒時家園的味道。

事實上也是。

家園不可重建，佛我同樣無力。

夢遠(yuǎn)江南午夜村

妻子小雨的宗教情緒，比我要濃厚得多。靈異、幽浮、心靈學(xué)、神秘經(jīng)驗和史前時期超文明遺跡的發(fā)現(xiàn)，她都興趣盎然。大山、曠野、大沙漠、大峽谷之類地老天荒的風(fēng)景，都無不引起她一種類似鄉(xiāng)愁的情緒。坐禪、氣功我進(jìn)不去，她進(jìn)得去。她畫的菩薩，比我的要超凡脫俗得多。出生于無神論家庭的她，只因一場災(zāi)難，偶然結(jié)了佛緣。

1989年9月，在南京大學(xué)，我突然地被離開了她。她于應(yīng)付有司之際，抽空到高淳看望我與前妻的女兒高林，夜里睡在閣樓上。樓上案頭，有一尊小小的木雕觀音，歷經(jīng)掃蕩偶然留存下來的。焦灼如焚的她，見了心里一動，對之合掌恭敬，祈求賜予平安。是夜，她睡得很香。半夜里突然醒來，仰見一白衣人形，空懸于離樓板一尺以上，靜靜地俯視著她和睡在旁邊的高林。她心中的火球一下子熄滅了，在一種寧靜祥和的安全感之中，又嬰兒般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