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拒絕呢?美好的東西就不應該拒絕,應該與大家來分享才對。”
結果她馬上接上話說:“我不想讓大家來分享我的歌聲,要是你真的認為我唱得好,并且喜歡我唱歌的話,我倒是愿意專為你唱,只為你一個人而唱。”聽她這么一說,我感動、激動得不行,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有在心頭一勁兒地反復:“多好的人!多么善良的姑娘?。∥业奶?!”
從此以后,那自然就成了一個慣例:每個星期天我?guī)缀醵际窃谕跹帕峒叶冗^的。她為我做飯,為我唱歌,給我講他們北方的故事、老家的趣聞。午飯仍是那么豐盛,吃得仍是那么漫長、靜靜悄悄、無聲無息,歌卻越唱越動聽,越聽越悅耳。那些個星期天過得非常特別,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成了一種永恒的記憶。那是一個個被美食、美境、美情、美聲所環(huán)擁、所浸潤的生命的節(jié)日,是一段段潑滿了葡萄酒香、散發(fā)出幻美醉意的青春詩意時刻。
按理說,一個男生星期天到一個女生家做客,吃頓飯,聽支歌,這是太正常、太自然不過,沒有什么可值得大驚小怪、擔驚受怕的,但在那個年代,這樣的舉動帶給我的感受卻是異常矛盾與復雜。我覺得我的生活與我的同學比起來,更具有一種雙重、另類、“反?!钡男再|。一方面,我把它視為一種天賜恩寵、伊甸美景,是一種人間最應該經(jīng)歷的生活的幸福;另一方面,我又把它看成一種極不道德、極不體面的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范疇的情感流露,是一種自私自利的非事業(yè)、非英雄、非無產(chǎn)階級式的欲望表達。因為這種做法和我們所受的教育不符,與家長和老師所要求的相背,更是與整個社會所提倡、所弘揚的那種東西相抵牾,所以,每次到王雅玲那兒去,除了感受到幸福、美好,同時也感受到心虛,感受到罪責,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偷偷摸摸不光彩的事情,做一件羞于告人、恐于人知的事情。
有一次周末,王雅玲在學校吃過晚飯來我家,然后我把她送回8815。這次我們走的路線不是里仁街→張公橋→新村→8815,而是里仁街→北門橋→焊管廠→8815。這條路可能要近些,但要爬坡過坎兒走很長一段山路,所以非常難走。出門時,天還是晴的,但剛走到北門橋,一下子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四周狂風大作,發(fā)出一陣陣呼嘯,吹得路兩邊的桉樹東倒西歪,大幅度搖擺,搖擺得很夸張,只聽得粗大的雨點子打在路面上噼噼啪啪直響,腳下到處跳的都是飛濺的水沫。天色驟然陰沉而陰森,放眼望去,四下里渺無人跡。除了風,除了雨,除了昏暗的天光、蕭瑟的氣象,仿佛世界上就僅有這兩個正在淋雨的人。
我記得很清楚,由于當時在大路上,雨來得太突然,一時沒地方躲雨,所以不出幾分鐘我們就淋成了落湯雞。不僅被雨水灌得睜不開眼睛,而且被風吹得周身發(fā)冷,不停地打寒噤。于是,我提議:“我們快跑,或先找個地方躲躲雨吧?”可這時的王雅玲表現(xiàn)出了一種讓我驚訝與感動的瀟灑和大氣,她對我說:“不跑,無所謂,就這樣,很好!”
她本來走在我右邊,這時,她靠近我,用手挽著我的胳膊。我把雙手插在褲兜里,與她一起肩挨著肩漫步在大雨中。盡管雨水打濕了我們的雙腳,風吹得我們的背脊發(fā)冷,但我們心里卻感到溫暖、甜蜜、幸福。我們就這樣不慌不忙、慢慢騰騰、從從容容地淋著、走著……一直走到焊管廠后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一間孤零零的小房子,好像是一個破舊的工具棚。爬上山坡,雨仍然很大,這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由于起風,四周更顯一片蕭瑟與蒼茫,盡管與王雅玲在一起,但仍使人感到有一種凄風苦雨的味道。我對王雅玲說:“我們休息一下吧,等雨小一些再走。”這次王雅玲沒有反對。于是,我們走近那間工棚,背緊緊貼著墻,并排站立在工棚的屋檐下。一動不動,一直就這么站著,站了很久,沒有說話,雙方都把目光望向遠方,眼睛盯著天空早已昏暗的盡頭。
當雨逐漸變小,幾近停住時,我們才開始重新上路。
那天晚上我都是在王雅玲的寢室里度過的。開初,我們一起坐在她那個房間聊天。由于她和她妹妹同住一室,房間里左右靠墻各擺了一張床(有點像今天的標準間)。兩張床之間緊挨著窗的地方放了一張漆成金黃色的寫字臺,寫字臺上有一個小書架(或類似小書架樣子的木架子),前面有一把靠背木椅。我們聊天時,她坐在木椅上,我坐在右邊她的床上,始終保持著一人寬的距離。至于聊了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但記得我們聊天時窗外一陣陣吹過的風聲和雨水落在地上的“滴答”聲。盡管有這種風聲和雨聲,但我還是感覺世界靜到了極致,靜到了盡頭。尤其是夜愈深,這種靜給我的體驗愈是終生難忘,可以說前所未現(xiàn),后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