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也必然經(jīng)歷過這樣一種愛,才能抵達最終的衰老之愛。所謂恒久忍耐,恩慈……所謂的,凡事包容,凡事相信……盼望,忍耐。
到那時,這還是不是愛,或是一種世間炎涼冷暖俱已看盡的懨然,我不知道。
起碼,那時的我,不知道。柔山急于掙錢,比我還急。白天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實習(xí),晚上在夜店做暖場,其實也就是酒水銷售。每個月底,完不成酒水指標的時候,就急得四處打電話約人來喝酒。冤大頭哪有那么好找,誰都不是傻子。完不成任務(wù),提成沒有不說,月底被倒扣工資,整個月都白干。她心情很壞,責(zé)怪我說:“同事們完不成任務(wù)的時候,男朋友都來捧場,輕輕松松就達標了,只有我一個人被經(jīng)理罵。”
我看著她,無言以對。一夜上千的酒水消費,為了充數(shù)銷售額,我承認我不愿意。我對她說:“柔山,如果是治病,一夜上萬我賣腎也干,但是買酒,我不愿意?!?/p>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每天夜里,騎著一輛自行車去接她。柔山好面子,不讓我靠近夜店,所以我只好停在夜店前面一個路口,等她出來。賣燒烤夜宵的一對下崗夫婦,夜夜在那里擺攤兒,我把車子停在他們的攤子旁邊,有時候還和他們聊聊天。
貧賤夫妻,手腳勤快,男的烤東西,女的做招待,生意極好。來吃燒烤的酒客,東呼西喚,一會兒要紙巾,一會兒要加菜,一會兒要啤酒,一會兒要埋單。忙碌至此,從未見他們不耐煩。夫婦兩人笑容殷勤,奔前跑后,在客人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甜甜地應(yīng)著,好嘞好嘞,馬上馬上。
冬日里寒風(fēng)刮得人頭痛,夏日里炭火旁邊熱得人大汗如雨。我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會有那么辛勤的笑容,在看上去這么辛苦和卑微的生活里。
我常常買上幾根烤串,在夜店門口等著接她。都是凌晨三四點光景,見到她和“客戶”們有說有笑地走出來,被人攬著腰身摸著肩膀——那些個粘在她身上的巴掌,一只只像狼蛛爬在我心上,叫我渾身汗毛豎起、血液倒流,而后又似被狼蛛腿上的毒毛給扎了一樣,萬箭穿心。
我就這么站在寒風(fēng)或暑熱里,手里拎著塑料袋裹著的幾根肉串,眼巴巴望著,等著接她,卻連她的目光也接不到——為了討客戶喜歡,她從來都聲稱自己單身,也在那樣的場合保持對我視而不見。運氣壞的時候,客戶還要拉她去吃夜宵,她竟可以徑直走過我身邊而不理會我,和客人們?nèi)ワ堭^。運氣好的時候不吃夜宵,客戶走了,她才朝我走過來,一臉疲倦。那疲倦讓我心疼得足以原諒她。她并不吃我買的烤串,只是默默坐上我的自行車后座,我“吱嘎吱嘎”地載她回家。她靠我靠得好緊,到了家才看到,原來她都已經(jīng)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睡著了。
我輕輕鎖了車,把她的鞋子脫下來拎在手里,然后蹲下去背她起來,上樓。柔山極瘦,約莫七十斤。我拎著她的鞋子,背著她一步一步爬上樓梯。樓梯真長,又黑又高,我背著她,真愿意就是一生。這等天真,也只那一回了。
時間長了,各有各的不甘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等在街角,等著那份萬箭穿心,是不是自虐上癮。
騎著車載她回家,我求她:“可不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可不可以不要再做這份工?”
她說:“我本來就不想要正常的生活。你覺得我夜里做暖場,白天再上班很累嗎?我是很累,但你要我像普通女生那樣待在家里,還不如殺了我?!?/p>
在我的沉默中,她又砸下來一句話:“你以后都不要來接我了。算我求你,這樣我們誰也不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