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1940年的這個春天,面對著空蕩蕩的機場,于鳳至的心里發(fā)酸,因為此次來紐約沒有出現幾年前她和丈夫來這里受到眾多朋友們歡迎的場面?,F在的張學良早已不是從前在國內一呼百諾的副總司令,而成為蔣某人的階下之囚。從來都處于政治舞臺巔峰上的于鳳至,猛然受到這種冷遇一時難以承受。
她漫無邊際地向機場外走去,隨行的女傭蔣媽小心地提著簡單的行李,怯生生地緊隨在于鳳至的身后。一主一仆在紐約機場上徘徊不定。在于鳳至的腦海里,位于美國東海岸哈得孫河口,內有腹地、外有天然港口的紐約,曾經給這位少帥夫人的心中留下過良好的印象。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作為當今世界上有名的第二大雕塑,巍巍雄踞于波濤浩渺的海邊。那座高四十四米的古典希臘美人的雕像,在于鳳至的心里儼然就是紐約的象征。今天,于鳳至再次踏上這塊異國的土地,卻有一種隔世之感。
于鳳至呆然地凝望著那些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旅客們,大多都有人來迎接。他們一個個地離開了機場,剛才還人群擁塞的停機坪上現在已經人影寥然。于鳳至站在空曠的郊外機場上,在茫然四顧中忽然想起了臨分手時張學良對她的叮囑。她此刻想起張學良的話,就會想起湖南沅陵城外鳳凰山上的幽禁地。那座百年古剎在鳳凰山頂的叢叢密林里,四周布滿了荷槍實彈的軍警。她和張學良就是在那種與世隔絕的幽禁環(huán)境里苦苦地熬過了三年。自從1936年西安事變發(fā)生,于鳳至毅然從英國飛回國內以后,她就一直與丈夫廝守在一起。先是浙江省奉化的雪竇山,后來因日寇的戰(zhàn)火波及江南,于鳳至不得不隨同張學良輾轉各地,足跡踏遍安徽黃山、江西萍鄉(xiāng)、湖南郴州和沅陵縣的鳳凰山。從前的大家閨秀做夢也不曾想到會淪落到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階下囚的地步!也許,她的乳癌就是在那種暗無天日的幽禁生活中積郁成疾,逐漸積患成不可藥醫(yī)的頑癥痼疾。
“漢卿,我真的不忍心在這種時候離開你去治病?!庇邙P至坐在那古廟的菜油燈下,依依不舍地望著發(fā)須蓬松的張學良,眼睛里含著淚花。
“你不去治病怎么可以呢?經湖南省立醫(yī)院的檢查,你的病很重啊!醫(yī)生說這種病在國內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治愈的,正是因為醫(yī)生們出具了這樣的診斷,蔣某人他最后才不得不點頭。鳳至,在這種時候你又為什么不走呢?”張學良雙眉打結,他的心里也愁腸百結。在身陷囹圄三年多的困境里,只有于鳳至追隨在他的左右。從前他軍權在握的輝煌年月里那些簇擁身邊的謀臣將士,大都由于政治風云的劇變而星散四方。張學良望著燈影里的發(fā)妻,心頭發(fā)酸。他不忍心讓于鳳至離去,卻又不能眼看著她在這種極為險惡的環(huán)境里沉疴日重,病情轉危。
“可是,我也不能因為自己的病,就丟下你不管呀!那樣的話,我于鳳至成了什么人?”于鳳至雖然也知道她目前所患下的是絕癥,乳癌在那時的中國簡直就是無藥可醫(yī)。她也知道張學良在發(fā)現她染患了這種可能隨時都有性命危險的痼疾以后,曾經幾次找到看守長劉乙光申明緣由,然而劉乙光根本就不加理睬。如果后來不是張學良給軍統(tǒng)局長戴笠寫了一封聲淚俱下的求情信函,那么于鳳至也許永遠也無法離開湖南沅陵城外那座陰森森的古廟。也許正是由于戴笠將張學良的信轉給了宋美齡,才最后迫使蔣介石大發(fā)了慈悲。情知自由得來不易的于鳳至面對著古廟里的孤燈,覺得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她終于說出了心里積郁了許久的話:“漢卿,知情的當然會知道我去美國治病是你的主意,可是不知情的人又會怎么看我于鳳至呢?現在你也許被人當成了劫持領袖的千古罪人,我想若干年后你也許就是千古英雄。到那時,世事劇變,物是人非,也許我們那時都不在人世了。我于鳳至會不會被史學家們當成痛罵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