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南寧，大嫂（他們把傭人稱為“大嫂”）做的也是這種淡紅色香粳米飯。興許李宗仁諸事順心，胃口大開，本來天天都是吃的這種香粳米飯，那天他卻連聲說：“這米好吃，好吃?！痹谛阄拿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一向愛與李宗仁一唱一隨，于是她也隨著丈夫說：“真香，好吃，好吃。”秀文心里早已不大看得慣她這般言行舉止，平時只是忍著耐著，不想給丈夫難堪。那天卻不知怎的按捺不住，接著她的話音，沖口說道：“這就是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鄉(xiāng)下婆種出來的。自己吃不著，專供城里那些五谷不分的官太太吃。要是沒有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婆，你們也別想吃到這么好的香粳米飯?！崩钭谌事牫鲂阄脑捴杏幸?，趕緊圓場道：“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好！士農(nóng)工商，農(nóng)居第二。我不也是個鄉(xiāng)下佬嗎？你們兩人都做鄉(xiāng)下佬的老婆，哈……真有趣。將來我功成身退，解甲歸田，我們一同回鄉(xiāng)下種香粳米吃，共享田園之樂，那就更有趣了?！眻鲭m然被李宗仁圓了，但不知是羞還是氣，她頓時滿臉通紅……那以后，她覺得一貫隨和的“秀文姐”，有時也鋒芒逼人，辛辣厲害。于是她每每避開應(yīng)酬，避開秀文。無可回避要與秀文在一起時，也變得寡言少語，而且每聽一次人家稱她“郭夫人”，她便要慪上半天悶氣。好在時局變得快，今年春天，兩廣統(tǒng)一，北伐軍興，她對丈夫吹了一番枕邊風(fēng)，便順利地受省黨部委派，當了北伐女子工作隊隊長，跟隨著丈夫到前線上來了。雖然行軍、慰問也十分辛苦，但畢竟離開了李秀文，且除少數(shù)隨行人員和高級軍官外，下級官兵誰也不知道她是李老總的二房，自然是“李夫人”、“李夫人”地喊得脆響。不過，這勤務(wù)兵阿貴，因為跟李宗仁好幾年，在南寧時當著李秀文的面，有時也稱她“郭夫人”，以至離開南寧后還偶有失口，所以她對阿貴的稱呼特別注意，而且每每見面，眼色也特別嚴厲。

郭德潔慢條斯理地吃著，像在吃飯，又像在思考問題，也像在等人。以往和李宗仁一道進餐，雖然也話多于菜，但從來沒有吃得這么久。廚子先是耐著性子等著收拾碗盞，等得不耐煩了，又見是郭德潔一個人在吃，便壯著膽子走進飯廳里來，不敢靠近桌邊，老遠地拉過張條凳坐下。

“成庚，你吃了沒有？”郭德潔語氣平和地問道。平時，她在廚子面前顯得很嚴肅甚至有幾分傲慢，今天這態(tài)度，連廚子也懷疑是不是觀音菩薩昨天賜給了她一個夢。

“啊……沒……沒有。”廚子有些語塞。以往，他總是要等李宗仁和郭德潔吃罷后，才“掃尾”的。

“那就來一起吃罷。李老總今晚不回來吃飯了，這些菜，我也吃不了。”郭德潔反常地客氣、和善，以至使受寵若驚的廚子坐著不敢動彈，而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老總不在，竟和老總太太同桌吃飯，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來吧，吃過好收拾?！惫聺嵲俅握泻?。

這簡直是命令。成庚心里像揣著個兔子般亂蹦亂跳。老總太太的命令，并不比老總的命令威力小喲。他趕緊到廚房去端來自己那個厚邊碗，打了碗飯，不敢和李夫人對坐，斗膽在桌上舀了幾勺雞湯，搛了兩個炸芋丸子，老遠地坐在那張條凳上吧喳吧喳地吃起來，頭也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