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抽象的目標很重要(2)

城鄉(xiāng)中國(上) 作者:周其仁


這樣來衡量,“允許農民進城落戶”比GDP還要抽象?!奥鋺簟惫倘灰彩切袨楹托袨榈慕Y果,但沒有直接的產出。以今天的認識,農民進城改變了生產、消費活動的區(qū)位,利用了經濟過程要素積聚所帶來的效率提升,從而間接地增加了收入和所得。譬如,積聚的工業(yè)比“村村冒煙”,更節(jié)省基礎設施投資,也更容易分享信息和技術進步;集中人口的交易,市場人氣更旺,“純商業(yè)費用”(張培剛的獨立發(fā)現(xiàn))也更低。因此從包產到戶里解放出來的農村生產力,自發(fā)進城鎮(zhèn),嘗到甜頭的就進而要求在城鎮(zhèn)落戶。

“允許”政策應運而生。說它更抽象,還不是從“糧食到GDP”那樣,把經濟產出做了更一般化的處理。“允許落戶”不是產出的抽象,而是進入另外一個層面,即我們討論過的“權利”層面?!稗r民進城落戶”之訴求,不再是“生產甲產品還是乙產品”,而是“能不能像城鎮(zhèn)居民一樣,在城鎮(zhèn)落戶,最后成為城里人”。政策說“允許”,開放的是更為抽象的權利,對應的自然是更大的自由。

當然,抽象之權從具體來,也可以回到具體去。比如兩個翻兩番之后,GDP似乎又重新具體化也指標化了。我曾去過一個地方,“五年再造一個××”成為喊得響當當?shù)目谔?。還不是喊喊就拉倒,實際上是靠“烏紗帽”機制層層加壓,“不換思想就換人”—其實就是換頂烏紗帽。此強度比不過當年的“全國大辦”,一般不可能把全部老百姓都卷進來。但是,還是可以把官場搞得個地動山搖的,而“政府主導的”經濟模式又把這股力量,“杠桿”到經濟全局去。

“農民進城落戶”也有類似的遭遇。時至今日,城市化—也就是允許大量農村人口進城務工經商搞服務,進而落戶—與GDP即經濟增長的關系,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城市化也從權利的抽象層面,退到比較具體甚至可以高度指標化的狀態(tài)。一些地方下達農民轉市民的年度計劃,我們的同學實地訪問,真的見到一輩子住在農村、現(xiàn)在仍然住在農村,但戶籍卻改為城鎮(zhèn)居民的“市民”。這也算不得為天下之先,早有別的地方10年前就“宣布”一晚上完成了百分之百的城市化。

于是引發(fā)批評?!癎DP至上”,批評只顧經濟不及其他的傾向;“偽城鎮(zhèn)化”,劍指虛夸的為政之風。輿論幾乎一致呼吁改變考核體系。發(fā)展目標方面,有建議以“產品服務的質量和生活品質”來約束GDP;有建議把環(huán)境代價算進去,搞“綠色GDP”;也有建議用國民“幸福感”代替冷冰冰“客觀的GDP”;更復雜的建議是用“全面小康指標體系”取代GDP。城市化方面,不少人建議降溫以防止“大躍進”,特別是呼吁穩(wěn)健推行戶籍改革。這些批評建議各有道理,不過也有一個共同的傾向,那就是要把政策目標定得更精準、更具體。

問題的重點可能另有所在。經驗說,考核指標的改善當然會影響行為,例如本文提到的從糧食、鋼鐵轉向GDP,層層政府和官員的行為邏輯的確發(fā)生了變化,個人和企業(yè)從事經濟活動的自由空間也大大增加。不過,假以時日,人們也發(fā)現(xiàn),轉向GDP考核的經濟運行,也泛出“鋼鐵大躍進”的某種味道。變化的還只是考核的中心指標,還并不是考核機制。如果還是當期對上級負責壓倒了對人民、對未來負責的體制占主導,那么考核指標的變更頂多只是治標。

要解決考核體制機制的問題,不消說又需要新的(改革)政策。那么,是抽象的政策目標重要,還是具體的、可指標化的政策目標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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